早秋说到就到了。
秋天一到,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天上有缕缕的云,很淡很远的样子。树木们开始转黄,不紧不慢的秋风,清清朗朗地吹拂着。早归的雁们,三三两两地觅了同伴,很规则地在空中排成了阵式,嘎嘎鸣叫着,告别北方,长途跋涉着向南飞去。
一条清亮的河,在镇外弯了几弯,折了几折,向远方流去。河畔傍了一抹矮山,山上生了些柞木,样子并不茂盛,疏疏淡淡的,草们却生得滋润,此时虽黄了枝梢,依旧浓淡相宜地铺着。
陈平和白晔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山坡下停了两辆自行车,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俩人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了,陈平膝前摊着日记本,口里叼了枚草叶,样子跟诗人一样,很深刻地思想,坐在一旁的白晔,用手托了腮,一脸崇敬地瞅着陈平。
在白晔眼里,陈平差不多已经是诗人了。陈平在镇文化馆的《二龙山周报》上已经发过几首小诗了。陈平是为了写诗才到这里来的,以前陈平经常到这里沉思,然后就写出许多诗来,摊在陈平膝前的日记本快写满了。陈平和白晔高中毕业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期间,两个人几乎天天到这里坐一坐,坐在这里,远离山镇便觉天高地阔。
陈平这时立起身,念了一首刚写完的诗:
天远云淡河水流,
山近草黄微风拂。
俩人静坐久不语,
天山云雁心中装。
白晔听完眼里又多了些崇敬,脸红红地涨了,微喘着,定定地瞅了陈平。脖子上的红纱巾一抖一抖的。
好诗呐。白晔也站起来,立在陈平一旁。
陈平这时扭过头瞅了白晔一眼,又瞅了一眼,呼吸重了些。白晔似乎领略了陈平目光中的含意,便低了头,用脚尖去踢脚下的草。这情这景陡增了陈平心中的豪气,他伸出手,一把捉了白晔的手,白晔似被电击似的那么一抖,却并没有收回手的意思。陈平就一把把白晔抱了,日记本从俩人中间掉在了草地上。
平哥。白晔轻轻地呼了一声。
俩人的牙齿碰在了一起,他们嗅到了对方的气息。相互抱了片刻,不知是谁推开了对方,接下来俩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去当兵。陈平突然这么说。
白晔的脸就白了一些,她愣愣地瞅着陈平,突然眼里就含了泪。
陈平看见了,怔了几秒钟,又伸手捉了白晔的手:要去咱们一起去,部队也招女兵呢。
我能行?白晔怯怯地问。
咋不行,我干爹说了,今年咱们镇上有女兵名额。陈平握着白晔的手就用了些力气。
能轮上我?白晔不敢相信陈平的话。
有我呢,怕啥!到时候,你的事我和干爹说,准行。
白晔便把头倚在陈平的肩上,任手在陈平手里握着。那两只手已出了些汗,潮潮的,但仍紧握着。
虽是早秋了,阳光依旧很足,照在山坡上仍灿灿的。烘得两个人身上都热了,两个人又拥在了一起,他们的牙齿又碰了碰,发出些响声,最后在那里停了,他们都感到了对方的潮湿和温热。
平哥,我喜欢你。白晔悄悄地说。
陈平揽着她的手就多了些力气。
时光似乎静止了。
两个十八岁的青年,在镇外的草地上,恍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白晔看见山下来了几个人,确切地说是三个人,他们骑了两辆自行车。他们看见了山坡上的他们,便不走了。斜着身子,腿搭在车梁上,叼着烟,斜着眼睛往山坡上看。
白晔推开了陈平说:咱们回去吧。
陈平留恋地从白晔的怀里抽出手,他也看见了山下那几个人,心里有些慌,但仍很镇定地说:怕啥!
陈平下意识地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想了想又戴在了头上。陈平的帽子,是货真价实的军用品,是干爹送给他的。干爹是山镇武装部长,这顶帽子是去年秋天,一个接兵部队干部送给干爹留做纪念的。帽子里面还写着字:81134部队,李云良。
陈平知道送干爹帽子的军人叫李云良。他戴上这顶货真价实的军帽后,很是牛气了一阵子。山镇的青年人,都以穿军装、戴军帽为荣,货真价实的军用品却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些仿制品。山下那几个青年也戴着仿制的军帽,陈平一眼就看出来了,阳光下那几顶帽子的颜色一点也不正。陈平说:那咱们就走。这时,白晔把胸前的一个纽扣系上了,扣子是陈平解开的,然后陈平的手在那里停了许久。白晔的衣服也是仿军品,洗了几遍之后颜色有些发白。白晔此时觉得前胸有些热也有些胀,她低头看了眼,看见了它们在衣服外面描绘出的饱满而又坚挺的轮廓。这是近一年来的事情,一年前,白晔还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时常令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情迷乱而又忐忑,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隐在身体里,让她生出许多怪诞的梦来。
两个人从山坡上走下来,山坡下停放着他们来时放在那里的自行车。
另外三个人就站在距他们不远处的沙土路上,仍在斜着眼睛望他们。陈平认真地看了几眼那几个人,觉得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有一点敢肯定,这几个人也都是山镇的。
陈平和白晔推着自行车走到公路上,白晔已经骑上了车,陈平刚想上车。那几个人却围过来,为首的脸上有块疤的人,先是尖厉地打了声口哨,然后问:你就叫陈平?
陈平想走,知道自己走不成了,便立住脚冲白晔的背影喊:你先走。白晔停下车,回过身来望这几个人。
刀疤脸又说:你叫陈平?
陈平感到,今天要有事情要发生了。他不说话,望着那几个人,有个人就绕到了陈平的身后,伸出手去摘陈平的军帽,陈平已有防备,早一步先摘了帽子。那人的手落空了,扯掉了陈平几根头发。陈平说:你们想干什么?
刀疤脸笑一笑,点燃了一支烟说:你帽子不错,哥几个想跟你换着戴两天。
陈平就死死地抓住手里的帽子。
刀疤脸把自己头上的仿军帽摘了下来,扔给陈平,陈平没接,顺着胸前掉到了脚上。陈平转身欲走,站在后面那个人拦腰把他抱了,另外两个人走过来,掀翻了陈平,陈平大声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那几个人不说话,伸手扯攥在他手里的帽子,扯了几下没扯动,刀疤脸就说:整死他。
几个人就用脚踢陈平,陈平在地上滚动。白晔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喊: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陈平冲白晔说:别过来,别过来……
陈平的胳臂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半个身子都麻了,紧攥帽子的手便松了开来。刀疤脸扯过陈平的帽子,吹一声口哨,三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飞奔而去。
白晔扶起陈平的时候,陈平咬着牙说:看我不整死他们。
陈平的脸肿了,身上许多地方都很痛,他立起身,抢他军帽的三个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陈平推着车子向前走了几步,便试着骑了上去,身上仍然还疼,却并不碍事。
陈平就说:这几个人我算记住了,看我不整死他们。
一路上陈平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白晔一句话也不说。她盯着车轮一圈圈地辗过沙石路,山镇离他们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