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新兵们都要轮流站岗,为了安全,也为了锻炼新兵,每俩人一班岗,按通铺上的人头,轮流站,每班岗两个小时。
那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田壮和李胜明起床接岗了。
夜晚新兵连院内很静,兵们都睡了,只有连长的宿舍里透出一点亮光。冷风不停地吹着,刮得土坎上几棵老榆树瑟瑟地在风中抖,田壮和李胜明都穿着大衣,被冷风一吹,俩人仍不停地打着哆嗦。
俩人在院前院后转了一圈,一切如旧。
李胜明就说:没啥事。
田壮说:能有啥事!
最后俩人的目光就定在透出亮光的连长宿舍的窗子上。
李胜明就说:你看陈平多好,不用站岗,也不用出操,多舒服。
田壮没说什么,冲着连部的灯光叹了口气。
李胜明就大着胆子说:咱们看看陈平这么晚还不睡,到底和连长干啥哩?
田壮就有些犹豫地说:不太好吧?
李胜明:有啥不好的,咱也是为领导的安全考虑。
说完蹑手蹑脚地向二楼方向摸去。田壮也小心地随在后面。
连长的宿舍挂了一面用红布做成的窗帘,窗帘太窄,挂得不够严实,透过两边的缝隙仍可望到里面的情况。
连长的宿舍里燃着只电炉,炉上坐着水壶,水开了,里面不停地冒着蒸气。连长赤着身子,趴在床上,脸扭别着朝墙,陈平立在连长的床旁,正在给连长拿捏身体。陈平不知是热了还是累了,满头是汗,一点一滴地往下落着。
俩人看了一会儿,便又蹑手蹑脚地离开连长宿舍门前。路过女兵宿舍门前时,田壮听见女兵宿舍里传出梦呓声,他莫名地想到了师长的女儿庞巧妹。后来两个人就钻进了二楼的洗漱间,那里很安静,只有一两只没有关严的水笼头,在滴滴嗒嗒地滴着水。
洗漱间里仍挂着几件尚没干的衣服,那是一些女兵们贴身的小衣服,俩人在黑暗中凝视了一会,田壮怕冷似的咬着牙说:咱们还是到别处转一转吧。
说完俩人就走了出来,俩人来到食堂前便停住了,那两块并在一起的黑板报,仍然矗立在那里。朦胧的星光下,依然能够看得见黑板上的字迹。李胜明的好人好事就写在上面,题目是用红颜色粉笔写的。陈平写时,特意把那题目写得很大,晚上仍能看清那题目:远学雷锋,近学李胜明。
李胜明望着黑板,不知是冷还是激动,牙齿打着颤说:田壮,你也要努力哩。
田壮勾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咱们干得再怎么好,也不如人家庞巧妹。
人家是师长女儿哩,咱怎么能跟人家比。李胜明仍咬着牙说。
俩人就不说话了,一起仰了头望大青山,大青山黑乎乎地立在那,这时整个世界极静,田壮就想到了大青山上那些石碑。突然他的身畔似乎听到了哭声,他又仔细听了听,是哭声,而且那哭声似乎是从大青山上传下来的。
田壮便拉了拉李胜明的袖口说:你听有人在哭。
李胜明也倾耳去听,听了半晌,他没听到什么哭声。然后就疑惑地望田壮。
田壮又说:你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哭。
李胜明又听了片刻,仍没听见那哭声,瞅着田壮说:你别吓人,深更半夜的有谁会哭。
田壮耳畔回响的哭声,越来越响亮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些石碑,石碑上不仅刻着中国人的名字,还刻着日本人的名字。
李胜明也屏声去听,他没有听到哭声,却听见了大青山发出的响声,吱吱呀呀的,似乎大青山在艰难地伸展筋骨,又似乎是一只巨人在磨牙。
田壮也听到了,俩人就久久地对视着。呼吸都有些急促。俩人不知是怎么走出洗漱间的,他们凝望大青山,大青山黑乎乎的一片,一片又浓又重的阴影笼罩在大青山上。大青山的筋骨仍在响,整座山似乎都在晃动。
田壮急急地喘着说:见鬼了,活见鬼了。他揉了一次眼睛,定睛再去看,山仍摇晃着。
李胜明拖着颤音说:要不要报告?
田壮说:关班长不是说过么。大青山就是这样,它是盲区呢,飞机都能摔下来,响几声也许是正常的吧。
俩人就不说话了,定睛再去望大青山时,一切又恢复如初了。
田壮吁口气说:真是怪了。
李胜明也说:大青山这么怪,还摔过那么多飞机,为啥还把机场建在这呢?
田壮想了想答:谁知道。
俩人就不说了,目光虚弱地望大青山,天上的寒星闪着。
李胜明虚虚地说:我一看大青山心里就不踏实。
田壮看了李胜明一眼,没有说话。
新兵训练依旧在牵引跑道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兵们的训练也复杂了起来,兵们现在练的是正步走。
机场上的飞机也在训练着,飞机飞起来,拖着一股巨大的声响,一点点地飞起来,一架架冲天而起的飞机,最后绕着大青山转了一圈,便隐进了天幕中,只留下一片轰响的余声袅袅地在机场上空回绕着。
每当飞机起飞时,机场上待命的地勤人员,目光都随着飞机远去了,那飞机在大青山上盘桓了一周,便融在了遥远的天际。
机场塔台上的庞师长,手里举着望远镜,久久地凝视着大青山的上空,此时这方天空和别的天空并没有什么两样,三两朵浅淡的云舒展地游戈在天幕上。庞师长痴痴地望着,回荡在机场上空的飞机的余声,却一点点在庞师长耳际放大着,最后变成一声轰然巨响,一簇耀眼的火花。这时他握着望远镜的手就颤抖了一下,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液欢畅地流着。一种隐隐的冲动,再一次复活了,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滋长着,长成了一棵看不见的大树。庞师长能够感受到那棵大树长在体内,他为这棵大树激动着。
直到训练的飞机返回,出现在机场上空,又缓缓地降落在跑道上,他那颗急跳的心脏才又恢复正常。长在体内那棵树,也一点点地收起枝干,敛成一股意念,回到身体的某一处。
这时庞师长就看到了那批刚到部队不久的新兵。新兵们正在跑道尽头的空地上训练,队列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已有些模样了。他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这批新兵便会融入到这座机场的每个角落,真正成为他手下的一员。
陈平手里拿着个小本,仍在每个班的训练间隙里采访着各位班长,把每个班的好人好事记在小本上。
休息的时候,有不少新兵围着陈平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陈平就在兵们的围绕下,很优越地站在新兵们中间,也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他的目光却不时地向女兵排方向望一望,他终于看见了白晔,白晔也在望他。这时他就从新兵圈子里走出来,向女兵排方向走过去,他先是和几个女兵说几句话,最后他就走到白晔面前,小声地说:我爸妈来信了,问你需不需要啥东西。
白晔的脸依旧白着,她咬着嘴唇说:我啥也不需要。
陈平就说:再有一个多月,新兵连就该结束了,到时候就好了。
白晔明白陈平的意思,新兵连训练紧张,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也没有机会在一起。
自从她破釜沉舟委身给了刘副镇长,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部队,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就对陈平冷淡了,再也没有两个人在一起时那种美好的愿望了。以前她对部队那份新奇以及那份美好的向往,淡了,也麻木了。郑排长在她心里的影子也在一点点地消失,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每天中午的时候,正是来家信的时候,所有的女兵都会收到家信,她们喜悦地读着家信,这时候,她会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昔日那些艰涩的岁月。陈平的父母曾给她写过信,他们仍一如既往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读着他们的信,心里只是感激,但并不激动。她又想到了当兵前的艰难,她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到部队后,她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蒙着被子哭过,哭湿了枕巾。
师长的女儿庞巧妹就是她们班的,且庞巧妹的床铺就在她的下面,每到周六的时候,庞巧妹被小车接回家了,她常常望着那张空床发呆。她知道,庞巧妹以后的路会走得很顺,而她自己呢?没有人会帮助她,今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想到这,一种悲壮的情绪在她心底燃起。靠自己拯救自己。通过当兵这件事,她便明白了许多道理,要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就得出卖自己一些什么,包括情感乃至肉体。刘副镇长占有了她,可她心里一点也不恨他,也就是说她恨不起来,因为她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压抑在她心头的,只有羞悔和不情愿。然而在机会面前,这种羞悔和不情愿又变得那么弱不禁风。可以说,刘副镇长占有她的时候,她是情愿的。那时她就想好了,要是自己兵当不成,以后刘副镇长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在那一刻她甚至冷静地收起了染着自己鲜血的短裤,她不是为了怀恋自己的贞操,而是作为一种凭证,可以制约刘副镇长的凭证。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了,但她的心里并不轻松,这只是第一步,未来的路还要靠自己走下去。她不知以后的路有什么机遇与坎坷在等待着她,她在寻找,她在等待。
她羡慕又嫉妒师长的女儿庞巧妹,她知道要赶上庞巧妹,自己便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新兵连大家都在努力表现着,女兵排也不例外。白晔觉得这些努力都是空的,甚至一点用也没有,庞巧妹不用努力,但她一切仍会很好。
她有些看不起李胜明和陈平的这种努力,这一切能换回什么呢?关键是机遇,聪明的人机遇抓住一次胜过千百次劳而无功的努力。
陈平每天在新兵们出早操时,给领导打完水后,总忘不了也给白晔的脸盆、牙缸里打满水。白晔知道这是陈平干的。她有的只是对陈平的感激,还包括对陈平一家的感激。她是真心实意地感激。她那时就想,以后要嫁给陈平,来报答陈平及他们一家。现在来到了部队,远离了山镇,她忘不了对陈平一家的感激,可以说没有陈平一家,也没有她的今天。
以后自己一定要嫁给陈平吗?
她知道陈平对她好,也很喜欢她。
谁又知道以后呢?她这么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