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社会上有一种见解,也可以说是误解与偏见,即“文人相轻”。“文人相轻”的原本含义是,文人相互看轻与包容彼此的弱点,相应的,欣赏与推崇彼此的风格、成就与影响。当然,也有不少的高人间相互轻视、鄙视、妒忌、拆台、诽谤、贬损的事,但文人间相互信任、欣赏、奖掖、扶持的例子也为数不少。往远处说,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两位泰斗,马克思与恩格斯,友情极为坚定与珍贵。马克思生活的经费,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恩格斯的经商收入。往古时说,伯牙与朋友“知音”的故事就十分感人;唐朝的杜甫,十分推崇李白,曾先后为李白写过十多首诗,且首首写得评价中肯,敬仰有加,情真意切。
也许文人们有着常人共有的毛病,骨子里认为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但对于文章,虽嘴上讲瞧不起张三李四,随意臧否同道,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而内心里,自己几斤几两,自己的文章是什么水平,有多大意义与影响,别的文人又处在怎样的水平与地位,均是清楚的。文人愿意在人前硬撑着,争个面子,过个嘴瘾。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为官十分谨慎,为文讲究通俗易懂,为人也特别平易,重视友情。白居易的许多诗文,可以印证文人不相轻的判断。他的《蓝桥驿见元九诗》写得极为精美:“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元和十年(815年),元稹自流放地唐州奉召还京,有春风得意之感,途经蓝桥驿,在驿亭墙壁上留下一首题为《留呈梦得、子厚、致用》的七律。诗云:“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玉楼百里西”。八个月后,白居易自长安贬江州,经过此处,读到了元稹的诗。他心中颇多感慨。这短短的八个月,发生了许多事。先是,元稹刚刚结束五年的贬谪生活,奉召还京,两个月后,便再一次被谪放通州。正当白居易为元稹再一次远谪而难过时,自己也被贬到了江州。远滴途中,看到了元稹的诗,联系到唐朝的朝政,联系到众多官吏的命运,白居易的内心十二分的不平静。悲愤之情,悲悯之情,从中而来。
读白居易的《蓝桥驿见元九诗》,时过境迁,我感到的,首先不是凄惨,而是一种现今已不多存多见的浪漫。因为朋友关系亲密,所以关注朋友的一切,包括他的诗文。如果朋友有好的作品,相互间会传唱、酬赠、应和,会向外推介传播。在驿站或者山崖等处见到了朋友的题诗,白居易们会惊讶、欣喜,会品评、揣度,会体味诗人诗里诗外的蕴涵与精神,会由此推演出许多的人生感慨,情之所至,还会写出好作品来。古人许多的传世之作,是怀友人之作,是诗人文人间酬唱之作。更让人心动情动的是,如白居易,看到友人的一首题诗,在友人活动过的地方,期望发现他更多的作品。“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赖汉屏先生评析这首诗时说:“……这种细节传神,主要体现在‘循、绕、觅’三个字上。墙言‘循’,则见寸寸搜寻;柱言‘绕’,则见面面俱到;诗言‘觅’,则见片言只字,无所遁形。”(《唐诗鉴赏辞典》第839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赖先生的评价虽有溢美与夸张之嫌,却也有很中肯的一面。
我不是诗人,也没有被流放的经历,更没有住各种不同的驿站的荣幸,但觅友人作品的心情与行动却一直未断过。上大学时,我的成绩一般,属低才生之列。我的同学,取得硕士以上学位的就有二十多个,他们学业很精,在许多领域都有建树。这里面有中亚史专家,有敦煌学博导,有某大学的副校长。我“觅君诗”,不是在“驿亭”,也没有“循墙绕柱”,而是在报纸上,学术刊物上,特别是每一期的《新华文摘》,我从所载文章,到观点摘编,再到所列各报刊文章的目录,仔细地搜寻,看看有无我同窗的文章。看到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信息,很高兴,也很自豪。如果没有同窗学业上的信息,看到老师们的,或者看到母校学报上登载文章的信息,也有一份欣喜。
与白居易“循墙绕柱觅君诗”的情形有所不同的是,白居易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在找落难的知音,找泄愤的同道,在借机宣泄心中的不平,而我辈俗人,心情是轻松的,“觅君诗”的目的,除了关心友人,为友人欣慰,还有一点私心,那就是,自己在学术上没什么造诣与建树,想靠同窗做心理的后盾与支撑,以维护凡人的虚荣心。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千百年后的今天,读到白居易老人家的诗句,心中仍能泛起波澜。
200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