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得知一切后异常愤怒。
显登位以来,曾一度与武三思同样畏惧五王。五王之中,显早年对张柬之敬重尤甚,可偏偏显目睹了母亲怎样将他从边远之地召回,委以宰相重任,而他又是怎样恩将仇报,暗地密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翻母亲的大周王朝且将自己推上王位。所以张柬之让显又敬又怕。于是,遏制以他为首的五王的实力也成为显的当务之急。显顺理成章地将视线投向了亲家武三思。显想,既然五王总想彻底铲除武氏集团,而武家是母亲的本家,又是当初他应了婉儿要保护到底的,五王灭了武家,便再也没有能与其抗衡的对手,那自己为何不与武三思联手打击一下五王的势头,或是起码削减、分散一下他们手中握着的重权呢?于是,武三思又被复任为司空,武攸暨也被随封为司徒,暗淡已久的武氏门楣又悄然崛起了。
可是,本来他对武氏家族再宽容再友好也始终隔着李唐家族枉死的几十条宗室人命,显知道自己不该将这笔血债记在亲家武三思头上,但对他的优厚体恤之情总是有限度的。可这一次,是五王亲自将显推向了武三思一边,既然他们目无朝纲,竟欲越过自己而取武三思性命,他们名义上不忘旧账,可却根本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那么自己对他们还有什么情面可讲呢?
显发觉自己从未和武三思如此同仇敌忾过。其实他最气的还不是这帮老臣不把自己当回事,他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为何在杀武三思的同时,还必须要让婉儿死。所以归根结底显是不懂政治的。
他把武三思和婉儿都找了来,显的统治从来都是商量商量再商量。
“杀!以谋逆定罪!”武三思咬牙切齿地说。他没料到这帮家伙竟这么急。婉儿小产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她,可曾经的疑惑、愤恨却都抵不过今时今日的恼火。
显看了一眼婉儿。他知道婉儿圣历年间便开始参决百司奏表,这件大事又关其本身,所以显不能不听一下她的意见。
武三思恶狠狠地瞪着婉儿。他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个女人肯定要说出与自己不同的决定。
“贬官吧。”婉儿淡淡地说,“圣上登基不久,不可让天下志士过于寒心。圣上忘了,神龙年间,您曾令臣妾颁诏,张柬之、敬晖、崔玄暐、袁恕己、桓彦范均赐铁券,各恕十死,今日圣上怎可自言自废?况且,五王和李多祚他们毕竟尚未起兵,此种宫廷里欲行而未行之事,向来变数颇多,即便证据确凿,圣上也对他们网开一面吧。张柬之年纪也大了,不易将他贬至过于偏远之地,只需将五王分散,去了李多祚兵权,并将此委以圣上信赖之人便可。”
婉儿说完这番话便径自走了,留下了身后有些疑惑的显和目瞪口呆的武三思。
婉儿很累,她甚至觉得,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的大脑已停止了运转也停止了思考,只是惯力而为。她真有些怀念武皇的时代,她服侍惯了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上司,所以对眼前事事都不自己拿主意的显很有些适应不来。显是皇帝,掌握先机之后,其实怎么做都行,显甚至可以装聋作哑,任由他们灭了武氏一族和自己后再对他们治罪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一招,恰恰不失为一个皇帝更聪明的做法,却是显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做不来的。显太善良也太单纯了,显只会保护眼前的利益和眼前的人,显不会坐收渔利也不会走一步看百步。
不难想到,显最终还是采纳了婉儿的提议——将大唐的复国五郡王分别贬为各州的刺史和司马,其中,张柬之到泷州,桓彦范到洺州,袁恕己到环州、崔玄玮到白州,敬晖到崖州。五家子弟年龄在十六岁以上的全部流放到岭外。
在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被明升暗降,尔后基本退出政治舞台时,中宗又任命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璟、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豆卢钦望、中书令韦安石、检校中书令杨再思为宰相,人事变动前夜,显照例亲自来到婉儿处,询问她的意见,婉儿那时还没有对显的王朝彻底失望,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时饱经沧桑的男人,心底忽然对显生出一腔同情,她想了想说,唐休璟、杨再思和豆卢钦望都是纯粹的政客,于时局无益无害,所以陛下或许可以在委以宰相的名单中,加一个人。
“魏元忠?”
“正是。有魏大人这样的忠直之士在新列宰相中既有益于朝政,又可安天下人之心。”
显一听果然在理,遂在次日亲下诏书对五位朝臣委以重任。其实,显一即位后,便立即派驿马专程召回魏元忠,授卫尉卿,任代理宰相。不久又进拜侍中,兼检校兵部尚书。可这一次,魏元忠再任宰相后,却不像女皇时代那么铁面直言有一说一了,这是婉儿都没有想到的。
武三思和韦后都不属于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尤其这次刚刚尝到甜头的韦后差点儿丢了新欢,而武三思却差点儿丢了性命,所以两个人都觉得五王一日不除,往后难免夜长梦多。
早在中宗上台之初,朝中大臣便对韦后模仿当年武后参与军国大事多有怨言,桓彦范甚至毫不客气地上表言:“《尚书》称“牝鸡之辰,惟家之索”(如果母鸡司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败落了),臣却见陛下每临朝,皇后必施帷幔坐殿上,预闻军国政事。臣窃观自古帝王,未有与妇人共政而不破国亡身者也。愿陛下览古今之戒,以社稷苍生为念,令皇后专居中宫,治阴教,勿出外朝干国政。”
中宗显当时听了桓彦范的忠言,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但韦后和武三思却牢牢地记在心里。这下好了,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于是,武三思便屡次进宫,趁与韦后耳鬓厮磨之际,商量彻底除掉五王的计策。
两个人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说服中宗下令,于是,韦后的枕边风又一轮轮地吹向中宗的耳朵。
中宗开始不同意,因为他牢牢记着婉儿的话,二十年前被母亲拉下皇位的事情给他的皇帝生涯留下了抹除不去的污点,这一次,他没有野心和信心做明君,但至少不希望一上台便被满朝文武和黎民百姓指着脊梁骨议论纷纷。
于是显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妻子。显说毕竟你我有今日,五王功不可没。
他们是功不可没,他们发动宫变的时候不过是把你当一面旗,因为你姓李!除此之外,他们何曾看得起你过?
显没有和韦后置气,他说,婉儿也说了,张柬之都八十多了,还有几年可活?把他贬出去也就罢了,何必非要给自己争个恶名?
婉儿婉儿,又是婉儿!婉儿说什么你都听!干脆让婉儿当你的皇后得了!
无论韦后如何强词夺理,显都不温不火,可是,他却始终没有下令对五王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武三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给了韦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指望这个女人怕是不行了。
时下武三思的儿媳安乐公主与堂侄武廷秀正打得火热,根本不把他这个公公和丈夫武崇训放在眼里。
看着儿子整日郁郁寡欢唉声叹气,武三思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之法。
两日后,天津桥上贴满了大幅的黄纸,每张纸上都赫然写着“皇女****,安乐莫属,武家无颜,皇帝无脸”十六个大字。
武三思让亲信选在天津桥张贴告示是有原因的。此桥位于洛阳城南的洛水之上,是进出东都洛阳的交通要道。商旅官兵往来频繁,桥上行人络绎不绝。桥正西是东都苑,苑东洛河北岸便是上阳宫。桥正北是皇城和宫城,桥南为里坊区,彻日繁华。于是自洛阳建都以来这里就成了南来北往各路人马的汇聚之地,无论是文人骚客还是商贾小贩,路过此地,都少不了侃一嘴宫中秘事,听一耳乡野奇闻。
这一日,天津桥的“告示”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在桥头巷尾,猜想议论着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拿皇帝最宠爱的安乐公主开涮。
正午时分,告示的内容传到官府。官府不敢妄断,只好悄悄派人撕下一张送往刑部。
刑部的人鬼得很,除非圣上亲自派案,其余的都一律推给御史台。御史台接到“告示”,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但细想来,刑部只送来一张纸,没有抓到张贴人,更不知其幕后主使,细究起来也是无头案,且告示骂的是帝女,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于是便压了下来。
没过两日,风闻传至中宗的耳朵里,中宗暴怒,下令彻查此事。
武三思见计划进展顺利,便命下属周利用差一小厮前往刑部自首,声称张贴“告示”一事乃以敬晖、桓彦范为首的五位刺史、司马差其所为,五位大人不满也不服当今圣上的贬官诏令,遂以皇女安乐之事羞辱皇家。小厮献上了一沓尚未张贴出去的“告示”,内容与最初刑部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于是,一切瞬时间真相大白,人赃俱获。
显这次朕的忍无可忍了。因为除了韦后在身侧义愤填膺地煽风点火,安乐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他跟前哭闹。显最见不得的便是这个宝贝闺女的眼泪。显尤记得安乐小时候轻易不哭,一哭便极不好哄。那会儿还没有什么安乐公主,只有一个叫裹儿的小野丫头,这个野丫头的哭闹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像许诺韦氏“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一样,显暗暗发誓今后自己倘若还有出头之日,便断不会让这个生下来便随着自己在颠沛流离中吃苦的女儿受一点委屈。
次日早朝,群臣无语,静悄悄的朝堂中回响着显得决定:将五位刺史、司马分别流放到更远的地方。
听到这条诏令,有人暗自为五王庆幸,有人则无可奈何地为他们叹息,唯有武三思气愤不已。李显这个闷犊子,女儿红杏出墙的丑事被暴露至此,居然还能沉住气!他恨恨地想着,正思忖一计不成,下一步该怎样走时,却见婉儿朝自己这边走来。
婉儿没有在武三思跟前停留,只是在脚步掠过他身畔的时候说了一句,大人,此事到此为止。
武三思当场便蒙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件事情回想了一遍,仍然觉不出自己究竟哪里露了马脚,既然是这样,婉儿又从何而知一切都是他幕后策划的?他紧赶几步追上婉儿说,你什么意思?
婉儿目不斜视,我的意思是,给别人留条活路,自己也多条活路。
我就知道又是你!武三思突然火冒三丈,上次就是因为你说情,皇帝没宰了那五个家伙,留着他们,迟早要坏事!这次,我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劲,结果临了,又坏在你手上!
“大人的劲用歪了。”
“你的劲倒用得正,怎就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我告诉你,这笔账我武三思记着呢!而今你不想活了,我还没活够!”
“没活够就少作孽,就此罢手吧。”
“妇人之仁!你不杀他们,他们反过劲来,马上就会杀你!”
婉儿停住脚步:“我刚刚听到消息,张柬之已病死在流放的途中……”
武三思不以为然地说:“那又如何?死了一个,还有四个。”
“为什么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呢?如今他们已然分散在四处,再也无法结成一气……”
“别说了!别以为我会像显一样,什么事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