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黥面的过程漫长而绝望。她恍然明白,那不可一世的天后,便是要在那旧疤之上,再添新痕,从而让她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
于是,那金钗的掷痕刚刚结痂,尚还连着细嫩的皮肉没来得及自然脱落,新的金属硬器又将其强行刺穿乃至支离破碎后连根掀起……
尽管刺痛难捱,婉儿却一直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她的下唇快要被自己咬烂了,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因为较之额骨上的刺凿撕扯,那根本算不了什么。
婉儿奇怪自己此刻心里对天后,对那个残忍的施刑者竟是一点也不恨的,她觉得自己真的如同太子殿下说的一样,就是那匹狮子骢,然而天后却是仅仅出手第一样武器便让婉儿领教了她的厉害。
她感到血珠沿着鼻梁缓缓地留下来,滴到唇上,再沿着下巴,继续流……她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多久,直到面部完全麻木,整个身体完全麻木……
忽然,她感到一条柔软无比的手帕轻敷在自己额角,然后是鼻翼,脸颊……
“好了,婉儿,随我走吧。”
婉儿茫然地睁开眼睛,是决云。
她尚记得第一次进见天后时,决云便是这么说的。
婉儿,快随我走吧。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然而婉儿,却已不是曾经的婉儿。
“去哪儿?”
“是天后,想见你。”
“此刻?”
“是的,此刻。”她要看的,恰恰就是眼下这个最不堪,最怕被人撞见的婉儿。原来这世上比死更可怕、残忍千百倍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比如鲸而不杀,再比如,在血满衣衫且面目全非的时刻被当作祭品一样呈上施暴者的案台。
“天后开恩,并未令人将你额上的‘忤旨’两字涂成墨黑色,他日梳妆时略花些心思,想来是可以遮挡的。”决云安慰她道。
她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自己,就被决云领出来了,一路上所遇之人无不侧目动容。
婉儿尽力不看不听,可不想稍一蹙目,眉心便迎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流言像风一般呼啸入耳:“这就是天后身边的那个才貌出众的上官婉儿吗?怎就落到这副田地?”
“原来这就是黥面之刑?以往但闻未见,今日视之,果真可怕至极,十几岁正值青春貌美的姑娘,怎会忍得了这羞辱?”
“我看啊,比她祖父尚不及,弄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懂什么,天后是什么人,留着这么个活口,就是要慢慢折磨她!”
……
这段路是婉儿有记忆以来走过的最长一段路。待到终于进了大殿才浑浑噩噩地听到天后说:“抬起头来。”
婉儿照做了。
四目相对之时,她看不到武后脸上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相反,她在那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潜意识里的惊恐。
你怕是和那些背后议论我的宫人一样,只听过黥面之名,未见其实吧?婉儿心想,所以拿我做个试验,看看好好一张脸被毁成这样后,还究竟有没有勇气再活下去。那么好吧,婉儿便是这样一直抬着头,更加坦然地与天后对视。
“还不快谢天后不杀之恩!”决云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下。
“言非出自本心,不闻也罢!”武后看着婉儿咬破的嘴唇道,“待鲸痕浮肿消退后,你还回到我身边当值,先退下吧。”
婉儿出去的时候,听到天后交代决云:“派人盯着点儿,我不要她死。”
就这样婉儿独自在梳妆台前坐了一整日又一整夜。自从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后,她曾遍寻古籍以追溯上官家族的源头,然而让她觉得无比震惊又心痛的是,这的确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
是的世世代代。不光是她上官婉儿也不光是他的祖父上官仪,往上数,婉儿的曾祖上官弘,曾是隋炀帝时期的江都总监,隋末农民起义天下大乱之后,隋炀帝心灰意冷,率百官、禁军乃至整个后宫来到风光大好的江都(今扬州),当年跟随隋炀帝的那支禁军名号“骁果”,以安土重迁、乡情甚浓的关中人为主,禁军士兵们没有料到隋炀帝一住下就不想走了,加上水土不服,粮草短缺使他们日渐不满,最后终于拥戴宇文化及为首领,杀死了隋炀帝。
身为江都总监的上官弘率军护卫隋炀帝,也在战乱中被杀死。
再往上溯源,早在汉武帝、汉昭帝时期,也就是整个上官家族经过屡次搬迁定居陕郡之前,还出过一个上官桀。上官桀原本受汉武帝遗诏所托,协助将军霍光辅佐年幼的汉昭帝,可上官桀与霍光之间有很大的矛盾,霍光掌握了汉朝的最高权力后,对政敌欲采取诛杀殆尽的手段,这很快引起了上官桀与燕王旦,鄂邑长公主以及桑弘羊等人的不满,他们欲发动政变铲除霍光,不料却走漏风声,使霍光得以先下手为强,燕王旦,鄂邑长公主被迫自杀,而桑弘羊、上官桀和他的儿子上官安等人则悉数被杀……上官家祖上历代位极人臣却多数不得善终的故事深深刺痛了婉儿的心,但这回顾让她渐渐忘却了肉体上的疼痛,次日清早,她开始更衣梳妆。
眉心的血迹再次开始结痂,而前额的一片肿胀,却一直持续着。那一片刺热突然间给了她整个头脑一种类似于高烧期的混沌,于是她借着这混沌沉沉睡去。再度醒来时,身旁的小宫女告诉她,已是丑时了。
宫女还小声说,太平公主来看过她。见她睡着,便没有叫醒她,给她留下一盒膏药,说是平复伤痕很灵。出了门,还骂了她的母后。
婉儿默默地听着,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已全然不在这些事上。她的思绪飘忽不定,一下子回到童年的永巷,一下子又飞到遥远的巴蜀,她觉得这样意识飞散的感觉真是美好,浑身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所以她固执地封锁着自己,不肯回落到现实中。
尽管婉儿整日闭门不出,却俨然成了大明宫里无数人乐此不疲的讨论对象。
几年前她因一首《剪花词》在宫里一夜成名时大家都不曾这么热切地议论过她,如今这黥面之刑却几乎使“上官婉儿”这四个字遍传东都洛阳。
宫里有个十六岁的才女因为顶撞了天后而被黥面了,可怜啊,据说是上官仪的孙女,叫什么来着,上官婉儿!听听,名字都这样好听!
听说她与废太子李贤有私情,她在太子府上做了几个月的侍读,太子谋逆,或许她也有一份?要不,也许太子私藏兵器就是她告的密!她可是曾替天后执掌过诏命的人啊,到底心向母亲还是儿子呢!
听任是谁!朝秦暮楚,终究引火烧身了吧?活该!
……
人们就是这样说她的。她对镜抚摸着额上那一触便万箭穿心的“忤旨”二字。母亲怕是也听说她的遭际了,如此这般被传得沸沸扬扬,怕是想不知道都难的。她理解母亲没来看她的缘由,她真的太理解了,永巷、掖庭乃至整个大明宫是母亲一旦走出就不会再回来的地方,这里消磨了母亲十几年的光阴,过度的劳累、生活的磨砺使她过早地从一个出身名门又美丽优雅的年轻母亲变成垂垂老妇,曾几何时,小小的婉儿一度以为人上了三十岁就会渐渐白头,因为永巷的女人都是这样的。非但头发早早白掉,面色也都是惨白如纸的,是的永巷旁那高高的院墙,狭窄的天光塑造了这样的肤色,也塑造了一批又一批心灰意冷又形同枯槁的女人,是的她恍然记起母亲比武后还年轻近十岁呢,可在武后面前,却俨然是隔了辈分的人。如今虽和母亲无法见面,但婉儿却为母亲听闻一切后的心痛而心痛。她想自己真是个不孝之女,母亲虽没入掖庭为奴,却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她不但活下来了,还有幸去内文学馆读了那么多书,长了那么多知识,这使她本质上与永巷那些女人完全不同了,因为她从书里见过外面的世界,她的心底并不是像她的周遭环境一样虚无、噪杂且无望,然而,她却没有好好爱惜母亲所给予她的一切。她的肉体,她的心气儿乃至她的生命都将轻而易举地被那个女人毁掉。是吗,是这样吗,这样想着,她便一丝丝地从多日来飞升出去的境界抽身回来。
婉儿觉得自己很无用。因为她既没有足够的超然躲过那本可以不落在自己身上的铁鞭,命运又不肯给她机会让她在领教过铁鞭、铁锤之后索性再前进一步逼对方使出匕首从而一了百了。对方在施尽前两样武器并让她遍体鳞伤后突然收手了,并说要让她活着,不让她死。
于是她求死不能。
她常常在铜镜前一坐就是一天,她把前额的碎发梳下来,用以遮挡那伤疤,可谁知却欲盖弥彰,那让她痛恨的“忤旨”两字,总能从缝隙中跳入她的眼帘,她一气之下索性抓破了那疤痕,任它血流不止,就这样婉儿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地撕扯着自己。
除了太平,决云来看过她一次。也便是那一次,决云最先发现了那一片终日不见消退的浮肿已濒临溃烂,而且,婉儿已不知持续高烧多少时日了。
于是决云请来了宫里的一名太医。决云没有惊动天后,而是直接请太医为婉儿挤出了脓血,又敷了些药。天后身旁的掌事姑姑,说话叫人总归方便得多。
决云说:“恐是旧疤未愈,又被黥刑再度刺划的缘由。婉儿你只管慢慢养着,暂不要去想别的。”
婉儿虚弱地睁开眼睛:“姑姑和天后一样,不愿成全婉儿去死。”
“不是我不愿成全你,是另有其人。”决云轻轻拍了拍婉儿,婉儿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李贤的书信让婉儿突然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她不知自己受黥刑的事情是如何这么快就传到他耳中的,但从信上看,李贤不仅知道,而且事无巨细。
他说让她等。
这反倒让她开始替他不安了。
因为等什么等多久他都没有说。然而恰是因为这不安,她才有了对生的渴望,是的天各一方又如何?他们还都年轻,只要有一颗誓死相守的心,就不怕等。让她感动的是决云暗中对她的帮助,没有决云,她怕是已无法活着见到这封信了。曾听宫里人说,决云是永巷一个宫女的私生女,她想决云姑姑一定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怕自己轻生才冒这么大风险递这封信给她。然而她又觉得李贤这样递信给她是不明智甚至是很危险的,缓说这宫里宫外到底有多少天后的眼线,单是一个“等”字不远万里地一路走来,就不知要多少次落人口实。这样想着她更加担忧了,她甚至还没有退热便从床上坐起来。
正当此时,丧钟被敲响了。
一下,一下……
婉儿惶惑地侧头听着,她问身边的宫女仙丛这是怎么回事。
仙丛平静地告诉她,是高宗。高宗皇帝驾崩了。
“高宗?!”
“是的,高宗皇帝病了好些日子了,起初说是风疾再犯,后来逐渐目不能视,近些日子,一直是天处理朝政。”仙丛说最后一句话时把声音放得很低。
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四日,高宗李治大赦天下,本欲亲自登则天门楼宣诏,却无奈气逆不能上马,只好将满朝文武诏入殿前宣布诏书。当夜,高宗崩于洛阳宫的贞观殿,终年五十六岁。
高宗死前留下遗诏:园陵制度一切从俭。皇太子在灵柩前继承皇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废太子李贤没有被允许回宫奔丧,婉儿认为这反而是好的,因为她知道越****的时候,就越是谋权者跃跃欲试的时候,当然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而李贤在此刻能远离朝廷远离皇城,无疑是最安妥的。
高宗驾崩之后,太子显的继位仪式并没有立刻举行。本来按惯例,应先由新帝继位,再由新帝来主持先帝丧事,可太子显一日不继位,便一日没有资格颁发诏书。
显惶惑不安又闲得够呛的时候,正是他的母后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因为一时间内,朝中所有大小事务,都要暂以天后的名义下诏给中书省和门下省来实施。
天后利用这段时间紧锣密鼓地完成了朝中高级官员的调整与任命。待到显正式成为皇帝,韦氏成为皇后时,才发现自己已被亲武太后派团团包围了。这些重臣包括左仆射刘仁轨,中书令裴炎和侍中刘景先等,这些受先帝遗命辅佐显的大臣中,唯有薛元超算不上完完全全是武太后的人,而显又对他颇为反感,因为显刚当上太子首次出游寻猎,便被这个薛元超打了小报告,结果他少不了被父皇叫来教导了一番,薛元超却反而因此升了官。
无奈之下,显顺理成章地将目光投向皇后的家族,当然,这其间也少不了韦氏的循循善诱。
显登位不久后,便下诏封普州参军韦玄贞(韦后之父)为豫州刺史(治今河南省汝南县),正四品下,另封原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韦弘敏为太府卿,同中书门下三品。
诏令下达数日,太后那边毫无反应,显和韦后的首度试探告捷。然而贪婪的韦后很快又不知足了,因为唐代官员从大的方面可以分为三个品级,五品和三品分别是这三个品级的分水岭。五品以下是“低级官员”,除了本人,全家皆不免除赋税,而且官职不能世袭;五品到三品为“通贵”,算是中高级官员;三品以上才叫“亲贵”,是名副其实的高级官员。显既已登基,而其岳父尚且不是“亲贵”,作为皇后的韦氏是自然安生不了的,所以韦玄贞这个小小的参军才升了刺史,又很快被提上了再度升迁的议程。
显大概是受了韦氏的蛊惑,日渐觉得天后“大势已去”,而自己才是如今大明宫的新主人,于是越发肆意妄为,几次在朝堂上为了韦玄贞之事和列位三朝元老弄得面红耳赤。大家对韦玄贞升迁一议虽莫衷一是,但绝大多数人持的是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