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金业交易所里边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
标金的跌风,用一小时一百基罗米突的速度吹着,把那些人吹成野兽,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经。
胡均益满不在乎地笑。他说:
“怕什么呢?再过五分钟就转涨风了!”
过了五分钟,——“六百两进关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谣言:“东洋大地震!”
“八十七两!”
“三十二两!”
“七钱三!”
(一个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儿咬着像牙烟嘴的中年人猛的晕倒了。)标金的跌风加速地吹着。
再过五分钟,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嘴唇碎了的时候,八十万家产也叫标金的跌风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一颗坚强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郑萍坐在校园里的池旁。一对对的恋人从他前面走过去。他睁着眼看;他在等,等着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只歌谱去,在底下注着:
“如果你还允许我活下去的话,请你明天下午到校园里的池旁来。为了你,我是连头发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没把歌谱退回来——一晚上,郑萍的头发又变黑啦。
今天他吃了饭就在这儿等,一面等,一面想:
“把一个钟头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那种分法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只等了一点半钟,就觉得胡髭又在长起来了呢?”
林妮娜来了,和那个长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谁呀?”长腿汪装鬼脸。
林妮娜歪着脑袋不看他。
他哼着歌谱里的句子: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奴隶,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林妮娜拉了长腿汪往外走,长腿汪回过脑袋来再向他装鬼脸。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头发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霞飞路,从欧洲移殖过来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在前面走着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回过脑袋来看了她一眼,便和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
她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年轻人甲——“五年前顶抖的黄黛茜吗!”
年轻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门!”
年轻人甲——“可惜我们出世太晚了!阿门!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猛的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横冲到对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脑袋瞧见橱窗里自家儿的影子——青春是从自家儿身上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齿咬紧了下嘴唇:——嘴唇碎了的时候,心给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她又跑进买装饰品的法国铺子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年——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市长换了不少,他却生了根似地,只会往上长,没降过一次级,可是也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
在这儿干了五年,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今儿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便怀着抄写公文的那种谨慎心情拆了开来。谁知道呢?是封撤职书。
一回儿,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
“我做错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两遍,撤职书还是撤职书。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嘴唇破了的时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时候,会计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来了。
二星期六晚上厚玻璃的旋转门:停着的时候,像荷兰的风车;动着的时候,像水晶柱子。
五点到六点,全上海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
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像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像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溢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地游进去。
星期六晚上的节目单是:
1,一顿丰盛的晚宴,里边要有冰水和冰淇淋;2,找恋人;3,进夜总会;4,一顿滋补的点心,冰水,冰淇淋和水果绝对禁止。
(附注:醒回来是礼拜一了——因为礼拜日是安息日。),吃完了Chicken a la king是水果,是黑咖啡。恋人是Chickenlaaking那么娇嫩的,水果那么新鲜的。可是她的灵魂是咖啡那么黑色的……伊甸园里逃出来的蛇啊!
星期六晚上的世界是在爵士的轴子上回旋着的“卡通”的地球,那么轻快,那么疯狂地;没有了地心吸力,一切都建筑在空中。
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
带着女人的人全忘了民法上的诱奸律。每一个让男子带着的女子全说自己还不满十八岁,在暗地里伸一伸舌尖儿。开着车的人全忘了在前面走着的,因为他的眼珠子正在玩赏着恋人身上的风景线,他的手却变了触角。
星期六的晚上,不做贼的人也偷了东西,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基督教徒说了谎话,老年人拚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老练的女子全预备了Kissproof的点唇膏。……街——(普益地产公司每年纯利达资本三分之一100000两东三省沦亡了吗没有东三省的义军还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战同胞们快来加入月捐会大陆报销路已达五万份一九三三年宝塔克自由吃排)“《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年红灯的高跟儿鞋鞋尖正冲着他的嘴。
“《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的都市啊!霓红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请喝白马牌威士忌酒……吉士烟不伤吸者咽喉……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回旋着,永远回旋着的年红灯——忽然年红灯固定了:
“皇后夜总会”
玻璃门开的时候,露着张印度人的脸;印度人不见了,玻璃门也开啦。门前站着个穿蓝褂子的人,手里拿着许多白哈吧狗儿。
吱吱地叫着。
一只大青蛙,睁着两只大圆眼爬过来啦,肚子贴着地,在玻璃门前吱的停了下来。低着脑袋,从车门里出来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后边儿跟着钻出来了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马上把小姐的胳膊拉上了。
“咱们买个哈吧狗儿。”
绅士马上掏出一块钱来,拿了只哈吧狗给小姐。
“怎么谢我?”
小姐一缩脖子,把舌尖冲着他一吐,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Charming,dear!”
便按着哈吧狗儿的肚子,让它吱吱地叫着,跑了进去。
三五个快乐的人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白的台布上面放着: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的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子,黑领结,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子……黑的和白的……白的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白人的快乐,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大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在跳着黑人的跸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着的身子下面弹着:——得得得——得达!
又是黑和白的一堆!为什么在她们的胸前给镶上两块白的缎子,小腹那儿镶上一块白的缎子呢?跳着,斯拉夫的公主们;跳着,白的腿,白的胸脯儿和白的小腹;跳着,白的和黑的一堆……白的和黑的一堆。全场的人全害了疟疾。疟疾的音乐啊,非洲的林莽里是有毒蚊子的。
哈吧狗从扶梯那儿叫上来。玻璃门开啦,小姐在前面,绅士在后面。
“你瞧,彭洛夫班的猎舞!”
“真不错!”绅士说。
舞客的对话:
“瞧,胡均益!胡均益来了。”
“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人吗?”
“正是。”
“旁边那个女的是谁呢?”
“黄黛茜吗!嗳,你这人怎么的!黄黛茜也不认识。”
“黄黛茜那会不认识。这不是黄黛茜!”
“怎么不是?谁说不是?我跟你赌!”
“黄黛茜没这么年青!这不是黄黛茜!”
“怎么没这么年青,她还不过三十岁左右吗!”
“那边儿那个女的有三十岁吗?二十岁还不到——”
“我不跟你争。我说是黄黛茜,你说不是,我跟你赌一瓶葡萄汁。你再仔细瞧瞧。”
黄黛茜的脸正在笑着,在瑙玛希拉式的短发下面,眼只有了一只,眼角边有了好多皱纹,却巧妙地在黑眼皮和长眉尖中间隐没啦。她有一只高鼻子,把嘴旁的皱纹用阴影来遮了。可是那只眼里的憔悴味是即使笑也遮不住了的。
号角急促地吹着,半截白半截黑的斯拉夫公主们一个个的,从中间那片地板上,溜到白台布里边,一个个在穿晚礼服的男子中间溶化啦。一声小铜钹像玻璃盘子掉在地上似地,那最后一个斯拉夫公主便矮了半截,接着就不见了。
一阵拍手,屋顶要会给炸破了似的。
黄黛茜把哈吧狗儿往胡均益身上一扔,拍起手来,胡均益连忙把拍着的手接住了那只狗,哈哈地笑着。
顾客的对话:
“行,我跟你赌!我说那女的不是黄黛茜——嗳,慢着,我说黄黛茜没那么年轻,我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你说她是黄黛茜。你去问她,她要是没到二十五岁的话,那就不是黄黛茜,你输我一瓶葡萄汁。”
“她要是过了二十五岁的话呢?”
“我输你一瓶。”
“行!说了不准翻悔,啊?”
“还用说吗?快去!”
黄黛茜和胡均益坐在白台布旁边,一个侍者正在她旁边用白手巾包着酒瓶把橙黄色的酒倒到高脚杯里。胡均益看着酒说:
“酒那么红的嘴唇啊!你嘴里的酒是比酒还醉人的。”
“顽皮!”
“是一支歌谱里的句子呢。”
哈,哈,哈!
“对不起,请问你现在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黄黛茜回过脑袋来,却见顾客甲立在她后边儿。她不明白他是在跟谁讲话,只望着他。
“我说,请问你今年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因为我和我的朋友在——”
“什么话,你说?”
“我问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岁?还是——”
黄黛茜觉得白天的那条蛇又咬住她的心了,猛的跳起来,拍,给了一个耳括子,马上把手缩回来,咬着嘴唇,把脑袋伏在桌上哭啦。
胡均益站起来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客甲把左手掩着左面的腮帮儿:“对不起,请原谅我,我认错人了。”鞠了一个躬便走了。
“别放在心里,黛茜。这疯子看错人咧。”
“均益,我真的看着老了吗?”
“那里?那里!在我的眼里你是永远年青的!”
黄黛茜猛的笑了起来:“在‘你’的眼里我是永远年青的!哈哈,我是永远年青的!”把杯子提了起来。“庆祝我的青春啊!”喝完了酒便靠胡均益肩上笑开啦。
“黛茜,怎么啦?你怎么啦?黛茜!瞧,你疯了!你疯了!”一面按着哈吧狗的肚子,吱吱地叫着。
“我才不疯呢!”猛的静了下来。过了回儿猛的又笑了起来,“我是永远年青的——咱们乐一晚上吧。”便拉着胡均益跑到场里去了。
留下了一只空台子。
旁边台子上的人悄悄地说着:
“这女的疯了不成!”
“不是黄黛茜吗?”
“正是她!究竟老了!”
“和她在一块儿的那男的很像胡均益,我有一次朋友请客,在酒席上碰到过他的。”
“可不正是他,金子大王胡均益。”
“这几天外面不是谣得很厉害,说他做金子蚀光了吗?”
“我也听见人家这么说。可是,今儿我还瞧见他坐了那辆‘林肯’,陪了黄黛茜在公司里买了许多东西的——我想不见得一下子就蚀得光,他又不是第一天做金子。”
玻璃门又开了,和笑声一同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着他的胳膊,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摆着张焦急的脸,走在旁边儿,稍微在后边儿一点。那先进来的一个,瞧见了舞场经理的秃脑袋,一抬手用大手指在光头皮上划了一下:
“光得可以!”
便哈哈地捧着肚子笑得往后倒。
大伙儿全回过脑袋来瞧他:
礼服胸前的衬衫上有了一堆酒渍,一丝头发拖在脑门上,眼珠子像发寒热似的有点儿润湿,红了两片腮帮儿,胸襟那儿的小口袋里胡乱地塞着条麻纱手帕。
“这小子喝多了酒咧!”
“喝得那个模样儿!”
秃脑袋上给划了一下的舞场经理跑过去帮着扶住他,一边问还有一个男子:
“郑先生在那儿喝了酒的?”
“在饭店里吗!喝得那个模样还硬要上这儿来。”忽然凑着他的耳朵道:“你瞧见林小姐到这儿来没有,那个林妮娜?”
“在这里!”
“跟谁一同来的?”
这当儿,那边儿桌子上的一个女的跟桌上的男子说:“我们走吧?那醉鬼来了!”
“你怕郑萍吗?”
“不是怕他。喝醉了酒,给他侮辱了,划不来的。”
“要出去,不是得打他前边儿过吗?”
那女的便软着声音,说梦话似的道:“我们去吧!”
男的把脑袋低着些,往前凑着些:“行,亲爱的妮娜!”
妮娜笑了一下,便站起来往外走,男的跟在后边儿。
舞场经理拿嘴冲着他们一呶:“那边儿不是吗?”
和那个喝醉了的男子一同进来的那女子插进来道:
“真给他猜对了。那个不是长脚汪吗?”
“糟糕!冤家见面了!”
长脚汪和林妮娜走过来了。林妮娜看见了郑萍,低着脑袋,轻轻儿的喊:“明新!”
“妮娜,我在这儿,别怕!”
郑萍正在那儿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的笑出眼泪来啦,猛的从泪珠儿后边儿看出去,妮娜正冲着自家儿走来,乐得刚叫:
“妮——”
一擦泪,擦了眼泪却清清楚楚地瞧见妮娜挂在长脚汪的胳膊上,便:
“妮——你!哼,什么东西!”胳膊一挣。
他的朋友连忙又住了他的胳膊:“你瞧错人咧,”着他往前走。同来的那位小姐跟妮娜点了点头,妮娜浅浅儿的笑了笑,便低下脑袋和冲郑萍瞪眼的长脚汪走出去了,走到门口,开玻璃门出去。刚有一对男女从外面开玻璃门进来,门上的年红灯反映在玻璃上的光一闪——一个思想在长脚汪的脑袋里一闪:“那女的不正是从前扔过我的芝君吗?怎么和缪宗旦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