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十月十五,晴。南大陆坎达拉城西南约三十里。
夏八方作出回航的消息后,立刻便得到了全船人员的支持。他们已经出发了太久太久,迫切想要回到家中,与亲人们团聚。但夏八方随之宣布了李云晓将会在这座大陆上留守,等待后续船队到来的消息。
“为什么?”姜信虎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无所事事晒着太阳的李云晓,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询问。
李云晓朝他耸了耸肩膀,夏八方和他还有学者三人默契的将这个惊人的消息烂在肚子里。是以姜信虎并不知道实情,还以为夏八方宣称的就是真实的情况。
“现在,留守小队需要两个志愿者的协助。”夏八方宣布道:“想要留下来的人,请自行找李船长报告。雪风号的出发时间定在今天下午三时。”
那位白发苍苍的学者站了出来,望着夏八方道:“我要留下来。”李云晓和夏八方同时吃了一惊,几乎同声劝阻道:“老人家,您可不要想不开。”
学者深深望了李云晓一眼,沉声道:“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有留下来的必要。”
三人都是知晓了秘密的人,老学者这么做,也许是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想要扳回局势的念想。夏八方和李云晓扎着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白静炘平静的跨前一步,望着李云晓道:“也许你需要一个医师,我可以胜任。”他的目光又投向一脸淡然的学者,沉静的道:“老人家也需要照顾,难道不是吗?”
无论如何,绝命探险小队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雪风号回到河心深水区,与站在岸边的三人依依惜别,然后扬帆远去。白静炘蹲在火堆前,丢了一根柴禾进去。为什么要留下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那种冲动一旦爆发,就很难阻止自己的念头。他曾经拼死都想要从这座大岛上逃离,最终却又飞蛾投火一样留了下来。人还真是矛盾的动物,他如此自嘲着,双手抱膝毫无形象的坐在草地上。
李云晓扎好了帐篷,斜背着步枪走到白静炘身侧。“不得不说,你作出了一个愚蠢的选择。”他蹲下来,嗅了嗅锅里的饭香。“雪风号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怕不怕?”
“秦军已经在北岸登陆。”白静炘只把这当做是玩笑,侧头望着他道:“步行从这里穿越过去跟秦军汇合,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度。”
“也许我们需要游过去。”李云晓讲了一句冷笑话,伸出铁铲搅拌着铁锅里的食物。
“嗯?”白静炘不明所以的抬起来头。
“小子!”学者整理完随身物品,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坐在火堆旁。“别逗他了,让他享受几天悠闲的生活不好?”
白静炘愈发觉得看不懂这两人了。他们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这件事一定事关重大,否则雪风号不会放弃已经快要抵达目的地的诱惑,决然踏上归途。
到底是什么事?他苦思冥想了许久都不得要领。只好作出诚恳请教的姿态,恭恭敬敬的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有心理准备,请告诉我。”
学者微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人生在世都是要死的,无非早死一点和晚死一点的区别。”
怎么又扯到生死上去了?白静炘听得一头雾水,却又不得不耐着心听了下去。
“我们脚底下这块大地,很可能就快要沉下去了。”学者跺了跺脚,激起一片不起眼的扬尘。他依旧平静的很,仿佛是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微不足道的小事。“我通过查阅魔族人留下来的文件得知,他们如此仓皇的离开,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这块土地就要沉没,海水倒灌上岸,一切都喂了鱼虾。南大陆不复存在,孙铿的南大陆开垦计划,就是个笑话。”
李云晓这才发现,学者的言辞态度之间,对那位如同天人一般的帝婿竟是如此不屑。
白静炘脸色白了一白,强笑道:“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大地动摇,都是有先兆的。为什么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任何的迹象?”
“我也说不清楚,这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学者淡淡道,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李云晓,“至于他,却是想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家伙。拯救一个大陆和过亿的人类,这件事情想想都挺过瘾的。”
“别听那老头瞎说。”李云晓哂然一笑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在孙铿手底下就是一个随便他揉捏的玩具。我已经受够这日子了。如果有机会,我是一定会逃的。”
“但你没有逃走,反而留下来去进行一场十赌九输的赌博。”学者微笑着道:“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是有相似之处的。”
“哦?难道你也是被随意揉捏的货色?”李云晓趣意盎然道。
“唉!一言难尽啊。”学者长长叹了一声,伸鼻嗅了嗅道:“饭已经熟了,该吃点东西了。”
三人一言不发的吃过了午餐,钻进帐篷里开始休息。白静炘依然没从这绝望的消息中清醒过来,躺下去总也睡不安稳。一会儿是已故的叔祖父的笑容,一会儿又是妻儿的言笑晏晏,昏昏沉沉中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轻轻拍打了几下。他猛地惊醒了过来,才发现天色完全黑了,帐篷外篝火熊熊燃烧着。学者睡得正香甜,李云晓坐在篝火前,手里的树枝拨拉着火堆。潮湿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李云晓的脸色平静无波。
“出来聊聊,我这儿有酒。”李云晓朝他丢出一只铁壶,伸出树枝点着篝火对面的空地。
白静炘下意识接过酒瓶,拧开盖子抿了一口。立刻皱着眉头大声呛咳起来,可怜信安小神医从小到大都只喝过稠酒,哪里见过这么辛辣的饮料?
“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回去打熬几年终有回乡的机会。”李云晓戏谑的望着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壶酒慢慢呷着。
“我当时只是在想……”白静炘感受着一股火线从胸腹之际顺着食道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脸颊上泛起了两团酡红。“老先生需要照顾,仅此而已。”
“这样。”李云晓点了点头,了然道:“后悔了吗?留在这里几乎可以与死亡划上等号了。”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酒精冲淡了白静炘心头聚集的沮丧念头,“不是还有你吗?”他大着舌头说道。
“我一个人逃走的话,机会差不多有八成。”李云晓乜了帐篷里呼呼酣睡的老学者一眼,轻笑道:“带上那个老家伙,也还有一半的机会能跑出去。至不济把他丢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再加上你,我几乎就没什么幸存的机会了。你知道为什么?”
白静炘本能的摇了摇头。
“因为你仁心泛滥。”李云晓仰脖抽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唇道:“简而言之,就是蠢。好好的活命机会你不要,偏偏要留下来等死。我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我要丢下这老头儿,你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的。”
白静炘摇头道:“你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的。”
“大错特错!”李云晓笑得有些狰狞,“一年多前我就干过这种事情。当时丢下了一个……”他沉默了许久,端起酒壶狠狠的灌了一口。
“我可以允诺你,必要的时候把我丢下来活命。”帐篷里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两人循声转头,只见学者已经醒了。他慢吞吞的系上胸前的纽扣,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我们该出发了。”
李云晓望着他,沉声道:“这么早出发干什么?”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学者将怀表收进上衣口袋里,猫腰钻出了帐篷。望着已经李云晓和已经晕陶陶的白静炘道:“早晨饮酒对身体可不好。”
白静炘听到要出发的消息,赶忙把酒壶丢还给了李云晓。自己借着火光,在草丛里摸索了片刻,折了几根嫩嫩的草根,填进嘴巴里咀嚼着。
李云晓把帐篷折叠起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收拾好了营地周围,做好了伪装。几脚踢散了火堆,低头望着白静炘道:“还能走吗?要不今天你留守。”
白静炘呸呸几声吐出了嘴里嚼得烂糟糟的草根,又仰脖喝了一口水漱口。虽然还带着些酒意,但神智已经清醒了很多。“我没问题。”他留恋的望着周围,“今天晚上大概要在城里住下吧。”他倒是敏锐,一眼就看出了李云晓的打算。
被识穿了之后,李云晓倒也光棍。嗯了一声,坦然望着对方。留守意味着提前被判死刑,若是对方愿意,他不介意提前送他一程,以最大限度的增加自己逃生的机会。
“别废话了,天可快要亮了。”学者显的比李云晓还要急躁,已经站在了十步开外的地方开始催促。
“喂!老家伙,”李云晓抱着肩膀望着他道:“同生共死以前,是不是要先告知一下你的尊姓大名?”
“哦。”学者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我姓蒙。咸阳新式陆军学校教员蒙德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