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去送送他们?”羽衣走出来,倚着栏杆伫立。望着脚下空荡荡的操场。
“淼夫一人过去就可以了。”孙铿摘下眼镜擦拭着上面的雾气,淡淡道:“以后从这里走出去的队伍只会更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羽衣扭转头,看着他微红的眼圈,笑道:“听说当时皇甫罡他们走的时候,你和章淼夫在空教室那里哭了一上午?”
“没有。”孙铿矢口否认道。随即不好意思的笑笑,补充道:“只是有些伤感而已。最新的战报出来了,我还没敢跟淼夫说。我们的学生没了三个。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伤亡了。”
“远侦队指挥都死了三个?”羽衣微蹙着眉毛,道:“下面人员伤亡呢?”
“一个远侦队全军覆没,另外两个遭到重创。已经撤到后方休整。战报中说,魔族方面出动了侍魔和飞行兽部队。顺带着袭击了边境几座哨所。”孙铿淡淡的道:“刘大将军责问电报也发过来了,说我鼓动远侦队冒进导致伤亡。他说的没错,是我一手造成的。”
“刘汉升短视之辈。”羽衣不屑的评价道:“不在这个时候打乱魔族的备战节奏,难道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吗?”
对于刘汉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孙铿不好评价。这位大将军似乎天生和自己犯拧,明里暗里都是这个人在暗中使绊子。这使得他对这位刘季的后人一直不报好感。
章淼夫领着赵煦回来,看到孙铿和羽衣都在门外站着,不解的道:“怎么都出来了?”
“没什么,屋里太呛。”孙铿看着乌烟瘴气的办公室,随口说道。
“你就少抽几根。”章淼夫埋怨道。将赵煦推过来,笑道:“这小子一直抽抽噎噎不停,他是你的人,交给你了。刚刚我看到统帅部的传令兵过来,是不是那帮崽子们的战报发回来了?快给我看看!”
孙铿朝着办公室里点了点下巴。章淼夫满心喜悦的朝着办公室走去,根本没有察觉到孙铿实际上情绪不高。孙铿知道一会这个感情丰富的汉子说不定哭得比赵煦还要不堪,不忍总教官的光辉形象在别人面前轰然倒塌。他拉着赵煦紧走了几步,羽衣看着他的背影,听到屋里传出小声的抽泣声,她黯然摇了摇头,体贴的为章淼夫关上了门。
孙铿摸出一方手帕,递给赵煦,温声道:“你的朋友走了,很伤心?”
赵煦点点头,接过手帕,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
“我也很伤心,因为我的学生战死在了战场上。永远都回不来了。”孙铿站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道。
赵煦并不参与授课,因而也对远侦队学员们不甚熟悉。但是,听到有人死亡的消息,心中忍不住就会产生坏的联想。他的脑海里出现齐大志浑身血污的躺在担架上的情景,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当他们走的时候,我也为他们担心,为他们流泪。”孙铿看着他,淡淡的道:“但是,需要他们死的时候,他们也义无反顾的就去死了。担心和流泪都是没有用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更好的活着,活下去。把他们为我们挣下的这个机会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无谓的在这里掉眼泪,哭鼻子。你哭的那么伤心,你的朋友会因此而回来吗?”
“不会。”赵煦带着浓浓的哭腔回答道。
“那就对了。”孙铿拍拍他的肩膀,注视着他。赵煦强忍住自己的抽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好了,你去忙吧。”孙铿看着他的情绪恢复正常,笑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很好的缓解这种痛苦。”
“呃……什么办法?”
“更加忘我的工作。工作是缓解一切不安的良药。”孙铿忽然笑笑:“像我一样。”
“我明白了。”赵煦郑重得点了点头,攥着手帕小步跑着离开。孙铿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还有一个人需要自己的安慰。不由大感头痛,但是这是没办法避免的。他摇摇头,走了回去。
办公室比之几分钟前更加烟雾缭绕,孙铿几乎以为这房间要烧起来了。打开门窗通风放气,看到章淼夫手里捧着一张照片,手边放着战报,脸上泪痕宛然。
“看起来你似乎释怀了。”孙铿坐下来,扔给他一支烟,自己点上,故作轻松的道。
“唐英泽,是个很好的学生。”章淼夫抚摸着那张合影,每一名远侦队指挥的手里都有这样一张照片。照片上,第三排左边第一个就是这次战死的学生之一。孙铿仔细想了想,对于他依稀有些印象。毕竟他是一个很懒的校长,这样的噩耗传来,最受打击的还是与学员们朝夕相处结下深厚友谊的章淼夫。
章淼夫絮絮叨叨的向孙铿讲述着这个学员的轶事,有的是他知道的,有些则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安静的听他讲述着。这样过了很久,章淼夫放下照片,再次痛哭出声,低声道:“他们死了,都死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这个培训班,他们也不会这样走上战场。至少,至少他们还能与家人过一段安稳的日子,而不是这样。死在异乡的土地上,连尸首都带不回来。他们不该这样死去。”
“但是他们是军人。”孙铿扔掉烟头,冷漠的道:“军人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别人的生。他们死得其所,死的理所应当。我们也是军人,当这个帝国需要我们去死的时候,我们应当以他们为榜样。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做小儿女状。”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子没了。”章淼夫忽然跳起来,扭曲着脸大吼道:“你见过生离死别吗?你知道一个家庭就这样失去了他们最优秀的儿子,最体贴的丈夫,最伟大的父亲?帝国已经承受了太多这样的生离死别,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孙铿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那是很久以前。我在一个实验室上班。那天,有很多孩子到我那个实验室去参观。然后灾难就这样发生了。一间实验室里储存着威力极大的炸药,也许是有人不小心触动了它,也许就是一场意外,火苗撕咬着一切可以吞吃的东西,包括人体。我和那些孩子也在其中,无助,绝望。正当我以为我自己就这样被烧死的时候,那些士兵出现了。他们冲进火海,来到我们身边。把最珍贵的空气让给我们使用,而他们就那样,暴露在充斥着毒气体的房间里。我和孩子们得救了。但是他们……”孙铿眼中闪着晶莹的光芒:“他们,有四个永远的留在那个火场里。我惭愧,我对着他们的尸首痛哭的时候,有一个长官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说了一句话:‘因为他们是军人。当平民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军人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命。’”
最后,孙铿收拾起心情,道:“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道理。军人职责在守护。为守护自己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而死去。是他们此生的荣耀。我的故事讲完了。顺带还有一句,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国家,曾经经历了一样的痛苦,一样的压迫。最终,他们胜利了。我相信,我们也可以做到。”
在心中,章淼夫知道孙铿说的这些都是正确的。但是,正是因为这种冷酷的正确性,却让他产生一种深切的哀伤,这种伤痛不是可以缓解的,而是会随着目睹或者听说越来越多的这样的所谓必然的死亡而越积越深。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期待他们能有一些可以活下来。”
不知怎的,孙铿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那次悲壮的宴会。王素如同低语一般的唠叨似乎依然响起在自己的耳边。七百多年的抗争史,人类始终不曾屈服,以后也不会屈服。而不屈服的代价,却是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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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历715南元月一日,晴。咸阳,忧思官邸。
这一天是帝国的新年。战争阴影下的新年过的有些压抑。然而大多数平民却并不知晓,或者说并不愿意知晓。彻夜鸣响的鞭炮宛如将老白带回到几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之中,他踩着袍泽与魔族人至死纠缠的尸体,踩着饱饮献血的血泥,深一脚浅一脚的从一个阵地走向下一个阵地,似乎永远都不会止歇。直到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敲打几下发木的双腿,微微自语道:“还是老了。”
从床上走下来,打开窗子。让冷冽的寒风吹进卧室,把陈腐的气息换成冬日里特有的清爽空气。老白倚在窗前,看着外边花池边伫立的那个娇小,孤单的人儿。摇摇头,叹息一声:“有些东西,终究是强求不来的。”
似乎感觉到背后关切的目光,紫苏回转头,朝着窗前的老白挥了挥手。老白读懂了她的表情,披上一件破旧的军装,离开窗前,慢慢的走了下去。
紫苏在新年前搬出了土楼,回到阔别半年之久的官邸之中。不过,老白知道,这小丫头只是心疼自己特地陪自己过一个新年,过几天大约还是要回去的。不过,她回去与否实际上意义并不大,半个月前赢祯陛下已经委婉的向自己提议,希望能劝劝紫苏,甚至皇帝陛下还表示出了可以帮她找一个好婆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