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冰还待再说些什么,但没等她开口,就已经被薛汉臣拉走了。朋友发觉的正是时候,林光一自己都不敢想,如果萧冰在自己面前一直站下去,将会发生一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林光一继续把自己变成石头,一天一夜之后,满头黑发尽皆雪白。甚至连眉毛都已经染了层白霜。少年的眼中不再有热量,永远沉寂在黑暗冰冷之中。
一场失败的任务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原本那对应该在拿到出门证之后厮守终身的少年男女从此阴阳两隔,一个永远沉睡在苍莽的群山之中,而另一个化身为一心求死而死不得的“不死鸟”;一个痴心等候却注定要孤单一生,而另一个把五感全部关闭,变成了心中只有任务,眼中只分生死的杀人机器。
几个人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预备帝婿争夺战中。天下英雄才俊聚集一堂,为了成为那个举世无双女子的唯一男人而战。梁轲选择了弃权,继续在崇山峻岭中磨练自己的意志,寻找自己的死路。最终站在演武台上对决的是昔日的朋友。一战之后,朋友也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林光一总是在想,那个时候,隐藏最深的应该就是这个薛汉臣。他明明具有不弱于自己的实力,最终却选择了退缩。他凭什么要成为长公主殿下的男人?林光一不服,决定跟他抢一抢。兵书战策,一场大战让演武场日月无光。他终于瓦解了他的梦想,让他的努力成为泡影。但赢了的,又得到了什么?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
鸡鸣报晓,漫漫一夜就在他半睡半醒的回忆中过去。林光一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来,那个让他无法释怀的男人,就算再不想见自己,也阻挡不了这次见面了。有些事情恐怕也将永远的成为秘密,埋藏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长安,梁府。
梁家大公子的死,让这个本就走向暮年的家族一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更加令人齿冷的是,在梁大公子死讯传出后不到四个小时之后,一伙没有佩戴任何标志的神秘士兵迅速接管了梁府的防卫,将包括梁太尉在内的几十口人统统控制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死了,你们不去捕拿罪犯,反而要来抓我们?”耄耋老矣的梁太尉气得浑身哆嗦起来,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着一个军士的鼻尖怒喝道:“难道我会杀了我们梁家未来的希望么?是我傻,还是你们的长官傻?”
“抱歉啊,梁太尉。”闫峰被士兵们簇拥着从府门径直走到正厅门前。他漫不经心的修剪着指甲,连头也懒得抬起来。“陛下严令三日内必须破案,鉴于梁侍从官本身就是一位非常强力的高手,所以我们认为他不可能被人截杀。也就是说,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他最亲近的人。而他最亲近的人,目前都在梁府。所以……对不起咯。如果您有疑问或者想要投诉,欢迎。不过,那得等到我们的调查结束之后。我接到的命令是,彻底封锁梁府与外界的联系,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飞出去。”
“你们去抓梁叙。”梁太尉沉默了片刻,忽然义正言辞道:“快点去抓他!我怀疑就是我这个不争气的二儿子杀死了他的长兄。除了他,梁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对自己未来的支柱动手。除非我们集体得了疯病。”
“梁叙么……”闫峰微笑着抬起头来,对这老头如此大义灭亲的举动感到十分的钦佩。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会网开一面。“梁二公子目前已经在军研院情报处喝茶了。放心,自然会有专人料理他。而我的任务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那句话,投诉的话我没意见。但是要在事情结束以后。现在,请您回房休息,等候我们的调查吧。”
“你……你这混账!”梁太尉气得浑身筛糠,怒目而视道。他是前朝老臣,就算口出不逊闫峰也不能把他如何。闫峰只是斜睨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这头没牙的老虎。前朝老臣所代表的意思就是走到尽头的人,对于这种人,他从来都是不怎么惧怕的。因为他家的长官,可是帝国目前最有希望的一颗旭日。能威胁到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一想到此处,闫峰就略显惆怅的叹了一口气。“无敌……真是寂寞啊。”
林光一和谷雨抵达梁府的时候,闫峰已经将梁家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整理了出来。一份准备交给孙铿和他手下的战略情报分析中心研判,而另一份准备留下来自己琢磨。看到林光一走进来,脸上顿时堆满笑容迎了上去。
“林侍从官当真是一心为院长奔波的人。这才刚刚结束休假,就赶过来了。正好有事情请教于您,请随我来吧。”
林光一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公式化的点了点头。两人虽然都是孙铿手底下的核心干部,但彼此间的联系甚至不如路人,数年来交谈的话都不超过十句。闫峰能够如此热情,也当真是难为他了。
三人在梁太尉的书房里重新落座,身穿制服的士兵为他们斟上一杯热茶。闫峰没有与他们寒暄,而是直接进入正题。他拍了拍手,吩咐人去取重要的文案资料,自己向前探身低声问道:“这个梁轲可是林侍从官的仇人?”
“此话怎讲?”林光一闻言微微一愣,疑惑反问道。
“我们在梁轲的书房中发现了大量写着您的名字的字帖以及书信。”闫峰压低了声音道:“因为涉及到了院长身边的人,所以我们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开。只是把那些书信单独保存了下来,另外拓印了一份,呈交给院长请他定夺。”
林光一只是略一思忖,就已经明白了闫峰为何会如此慎重的行事。梁轲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是撬动帝都局势的支点。在死者的书房里发现写给孙铿侍从官的书信,将会引起什么样的波澜,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测的。
一旦这点破绽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把污水泼到孙铿的身上——这种事情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做过。那么因此引起的连锁反应将会彻底演变成两方势力的全面战争。
而全面战争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引起帝国的内战。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强大压力下的帝国已经像一个被压紧了的弹簧,迫切需要一个爆发点来缓解紧张。而自从魔王沉睡后,来自于外部的压力逐渐减弱。北方桑梅草原上秦军取得的大胜将帝国推向了一个新的高点。但这个高点正如同给一只已经鼓胀到了极点的气球充气一样,只需要一根细细的针尖,就可以让十几代君臣艰难维系的脆弱平衡瞬间爆掉。
梁轲的死已经是放了一枚针在气球的表面,距离爆掉的距离只有毫厘之差。而一旦这些书信暴露在世人眼光之下,那种恐怖的后果,确实让一些既得利益者如坐针毡。千方百计将它遮掩起来只是他们的本能反应。如果不是林光一及时赶来,恐怕闫峰会马上把这些书信全部销毁掉。
说话间功夫,保密军官已经将刚刚封存好了的文件袋送到闫峰的面前。闫峰沉吟再三,终究还是将那些书信都交到林光一的手上。“林侍从官,这些文件事关重大,希望你能够在我们的人的监视下看这些东西。片纸不能带出这个房间。能做到吗?”
“我能理解。”林光一点了点头道。信手打开了文件袋,一张写满了自己名字的字帖轻飘飘的从文件袋中滑落出来。
梁轲的心思想必是复杂的。恋人的惨死已经是他的心魔,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法放下,甚至一心去求一个与她一样的结局。最终却用这种方式实现了他一直所追求的,是以薛汉臣说他是解脱也并不为过。
每一封信起头都写着“光一兄启”,但是落笔之后,后面却是大片的空白。林光一拈着信纸,揣摩着梁轲的心情。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要对自己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光一无声轻笑着翻过一张张无字的信,终于翻到最后一页。依旧是“光一兄启”,接下来却没了头绪。入眼之处,空白一片。白得有些刺眼。他能想象的到,这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在书房里,像只困兽一样躁动。终于鼓起了勇气,兴冲冲走到书桌前。蘸饱了墨水,信心满满的写下四个字,待到想要写出接下来的话时,却又发现自己满腹的话儿烟消云散,不知该从何说起。又化为一声长叹,继续困兽一般的在书房里躁动着。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至死方休。林光一不知道对他是什么情绪。如果还有恨意的话,那么到现在已经消弭无影了。都是可怜人呐……他叹了一声,将信纸随便拢了拢交还到保密军官的手里。
“尸体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闫峰道:“第一时间我们就把梁轲的尸体原样转移到了梁府地下的冰库中。院长答应今天下午过来勘察,这些书信……如何处置?”
“都烧了吧。”林光一道:“这个人差一点成为我的妹夫,按理说我是有他的遗物处置权的。”
“好。”闫峰没有迟疑,干脆的回答道:“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