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高利高高扬着的手一直都没有落下去,狼人们再度骚动起来。他们似乎感觉到肚皮底下有一千只小虫在蠕动,恨不得赶紧跳起来抓挠一番才能解了这蚀骨挠心一般的酸痒。
“千夫长,下命令吧。”泰罗在他身边催促道:“人崽子快要撑不住了。”
“等。”格里高利丝毫不为所动,高举的右臂如同铁铸一般矗立着。
胜利的天枰似乎重新向秦军一边倾斜。但皇甫罡心里明白,目前的局势不过是假象罢了。当照明弹都用光了的时候,就是真正的战斗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是期待狼族的指挥官能够按捺不住跳起来进攻。如果他们能够站起来,那么战斗的优势将重新回到己方这一边。
怎样逼迫他们站起来呢。皇甫罡快速的思索着。第十四颗照明弹打上夜空,他灵机一动,转头朝着传令兵厉声喝道:“下一颗子弹不要打,听我的指挥。”
照明弹的照明时间是三十秒。它宛如一颗璀璨的超新星,骤然闪亮,逐渐熄灭。战场上的夜空渐渐暗了下来,格里高利心中一喜,手臂重重的落了下去。
“我们杀啊!一鼓作气打败那群人崽子!”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狼族步兵们站了起来,发出一阵震天的咆哮声朝着秦军阵地发动冲锋。
大地在颤抖,数百狼人一齐进攻的威势让阵地上的每一个秦军士兵胆颤心惊。有的士兵被吓破了胆,丢下枪抱头离开了阵地逃走。站在后面的十万掂着枪追上去,扣动扳机把那些胆小鬼射倒在地。
“不要怕!他们看不见我们!”听到枪声,格里高利大声喊了起来:“加速冲击!敌人就在我们面前。”
狼族士兵们听到他的呼喊,都各自加快了脚步。追随着他们的狼王,朝秦军的阵地发动了决死的突击。
与此同时,皇甫罡终于下达了自己的命令:“照明弹射击。全体注意,步枪三连发。放!”
传令兵得令,举枪便扣动了扳机。一颗小太阳骤然闪亮,光明重回世间。秦军阵地上枪口凛然,枪声大作。
天空中闪耀光辉的一刹那,格里高利的心骤然坠入谷底。“中计了!”他敏捷的一个滚翻伏到地上。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埋头冲锋的狼族士兵们像被削了皮的苹果,顿时便薄了一层。正面的枪声刚刚响起,侧翼的机关枪也吼叫了起来。
在光明的战场上,站起来冲锋的狼族就像靶子一样被逐个放倒。格里高利深知秦军这种阵势的厉害,回头大喊着:“趴下,都趴下!”
泰罗匍匐着爬到格里高利身边,脸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悲愤的叫道:“千夫长大人,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冲上去?”
“没用的。”格里高利指着前方:“侧翼的火力会轻松的把我们射杀在道路上。在勒夫成功和秦军消耗干净那种能够照明的弹药之前,我们必须忍耐。”
泰罗狠狠地捶着地面,转头朝着侧翼望去。他从未如此急迫的等待一个人的消息。“勒夫,勒夫!为什么你还不动手?”
侧翼火神阵地。
得到了第三部机枪兵的增援之后,独眼军医的工作变得更加轻松惬意。完全不像在正面战场上那样紧张,他只需要给士兵们送送弹药,打打气就足够了。
照明弹一颗接着一颗的升了起来,六七挺火神不断的喷吐着火舌,将试图站起来冲向阵地的狼人扫倒在地。终于,战场上再也没有人敢挑战火神的威力。
“以夜战闻名的狼人也不过如此嘛!”独眼军医仰天打着哈哈,摸出上衣口袋里的烟卷,分发给刚刚辛苦射击的弟兄们。
“谢长官了!”一众射手们拈着烟卷朝独眼军医道谢,顿时就把独眼军医窘得不行。
“什么长官?不过是跟大家一样的小卒子罢了。”独眼军医将包里最后一根烟丢给前面草丛,草丛里伸出一只手准确的把烟包截下。拿出烟卷,又将烟包丢了回来。
独眼军医头也没回,伸手便将烟包抄在手里。显然这动作两人已经不知道练了多少次。点上了烟卷抽了一口道:“最多也就是个比你们多吃了几年行伍饭的老兵而已。”
众士兵顿时肃然起敬,望着坐在一边淡然抽着烟卷的老军医。这个中年谢顶的老男人尽管坐在那里,身材还是显得很伟岸。然而……
“独眼你个老骗子!吹!接着吹!”草丛里传来一声不屑的笑骂:“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跟他们说说,你到底多吃了几年行伍饭!”
哄笑声中,独眼军医苦心营造出来的形象轰然倒塌。
“马连你个小兔崽子。别家儿子都往老子脸上贴金,就你小子往老子脸上贴屎。”独眼军医在哄笑中气急败坏的站起身,捡了一块石头就丢了过去。
“就你小子还想娶我家娟儿,做梦去吧!”独眼气咻咻得,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别,别……”马连一骨碌从草丛里爬了出来,腆着脸凑到独眼面前赔笑道:“老独你消消气,我不是说着玩说顺嘴了吗?”
“还有别的部的弟兄在眼巴前,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独眼军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把后脑勺亮给马连。
马连直起身来,冲着瞧热闹的士兵们笑骂:“行了,都别看了。这是我们的家事。”他摆了摆手,一脸坏笑道:“岳父大人,还是要哄。”
不说倒好,马连这么一说,阵地上的哄笑声更大了。
独眼军医气笑不得,“小兔崽子,我宁肯让我家闺女当一辈子姑娘,也不嫁给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
“别别别……”马连道:“我不是都把人轰走了嘛。”他给老军医又点上了一支烟,顺着他后背捋了几下:“莫生气,莫生气。”
“这么着吧。”独眼军医见他服软,立马顺杆往上爬。“叫我一声爹,咱俩就此揭过。”
“不是,老东西。”马连困惑的挠着脑袋。“你为啥总纠结这个呢?”
“我膝下无子,自然总想要个儿子。”独眼道:“要是没有这档子破事,想做我儿子的人多得是。你连边都挨不上。你是个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怎么!我做你的爹辱没了你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马连持续的抓着头皮,不知道说什么好。夜凉如水,一老一少两人无言对视着。过了许久,独眼军医才怅然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独眼军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怕我是个拖累。”
“我不是这么想的。”马连摇头否认道。
“你是。”老军医的眼神似乎能看破一切。
“不是。”
“是。”他捋着胡须道:“不要否认了,你就是。”
“不是!”马连已经有了点火气,却没办法对着他发泄。第一次在和老军医的交锋败下阵来,有些颓然的叹了口气,仰天在草甸子上躺了下来。
“谁不想有个爹妈?老东西……”他怔了怔,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算了。”
“有话别憋着。小心憋出内伤。”独眼军医悠悠道,悠然抽了口烟。见马连真的没有接话的意思,怔了好久又道:“你不想认我也罢,我先把话说清楚了。为什么老是纠结这个事儿?因为我害怕。”
“你怕什么?”马连嗤道:“打仗你躲最后面,每次执行任务不都是等战场上没动静了才让你过来?就这样你还担心死,那真是没法了。”
“你们照顾我,我心里清楚着呢。”老军医嘬了一口烟,将烟屁股丢进身旁的泥潭里。“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院长怜悯咱们,犯下死罪,却只给了十年的徒刑。我今年已经五十八了,哪有十年好活?家……是回不去了。”
“能回的去。”马连安慰道:“老东西你命长好比王八,我们都埋了你都死不了。自然能回得去。”
“在草原上这一年多来,我感觉自己又老了好几岁。身子骨越来越不如前了,怕是熬不过几年。”老军医道:“有客死异乡的风险,总得找个叶落归根的办法。”
“什么客死、什么叶落。”马连脸上露出费解的表情:“我读书少,您说点我能听懂的吧。”
“就是我死了得找个人给我送终。”老军医没好气道:“把我的遗骨带回去交给我的闺女。如果这个人还顺我的眼,我可以考虑把闺女嫁给他。懂了吧?”
“懂了。”马连腆着脸笑道:“你想把闺女嫁给我,直说嘛。绕这么多弯子干嘛?”
“滚。”老军医佯怒踢了马连一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把闺女嫁给你了?我瞎还是你瞎?”被他这么一闹,独眼的伤感情绪也去的七七八八。
两人各自笑了一阵,独眼军医忽然正色道:“你可是允下了,日后要给我送终。”
马连一脸迷惑道:“我啥时候说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独眼拍着马连肩膀道:“要娶我的闺女,就得给我送终。要不……门也没有。”
“……我从不走门。”马连笑眯眯道:“爬窗。”
“爬窗就把你腿打断。”
“我怕你舍不得。”
“油嘴滑舌!怎么舍不得?”
独眼军医还要多絮叨几句,可是马连却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破空声中,一柄闪着寒光的弯刀旋转着从他头顶飞过。一瞬间,独眼军医身上的冷汗全都冒了出来。
杀声四起,黑夜里冒出无数双闪着莹莹绿光的双眼。
“敌袭——”一声凄厉的吼叫刺破了侧翼阵地上的宁静,战斗就这样突兀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