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沉重的皮箱,庞春江走出了情报处设于闹市区的工作站。转了一大圈之后,时间才堪堪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已。外面的雨还没有停,经过茂升衣帽行的时候,庞春江绕了一个弯取回了自己的雨伞。
撑着伞来到街口的马车站,他等待着驶往安宁堡的客运马车。旁边等待着马车的人们给这位少年让出一个足以躲避雨水的位置,用善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他无言的报之以微笑,将伞合上放在手边。手里的皮箱却依然提着,不肯放松分毫。
马车响着铃铛缓缓驶来,他排在队列中上了马车。坐在车尾望着车窗外被雨淋湿的路面,心中浮想联翩。肋下挂着的手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无助的少年。他现在已经是一名足以刺伤敌人的剑。但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之前,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幻想。现在,他迫切的想要回到安宁堡去,站在那栋小楼前,最后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姑娘。
马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安宁堡进发,车上的旅客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人。今天不是休息日,下山的军人们寥寥可数。庞春江一直都紧张的将皮箱放在自己的脚边,担心着皮箱中的那三枚高爆手投炸弹的安危。一想到自己未来半年的旅途都要跟这三颗安全性未知的炸弹呆在一起,他顿时就头大如斗。可是,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的未来也如同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手投炸弹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是一下轻微的震动之后就灰飞烟灭。
回到安宁堡之后,庞春江一时间也无处可去。自己原来的宿舍那里,已经被新来的学员填满。少年营一五期学员队是第一批实验品,所接受的训练也充满了探索性和实验性质。可以这么说,一五期学员队是不可复制的一代。庞春江提着皮箱,远远望着那些欢声笑语的少年们,怅然叹了一口气,踯躅着走向另外一个方向。事到如今,也只能请托那位他不想见到的大人物想想办法了。
一号土楼,小院门外。
林光一上下打量着庞春江,沉吟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庞春江警觉起来,摇了摇头道:“报告长官,我是蜀州人。”
“蜀州啊……”林光一眼神中露出缅怀的神色:“是个故人很多的地方,也许你是哪位故人的后代也说不定。”
庞春江干笑着,避过他审视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道:“长官,能告诉我院长什么时候回来吗?”
“抱歉啊,小子。”林光一的思路被打断,索性也不再回忆这些看上去并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爱莫能助的回答道:“孙铿很晚才会回来。要不你先把行李寄存在这里,先去闲逛一会儿。到了晚上再回来怎么样?”
庞春江看了看手里的箱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还是不了。这是闫长官给我的重要装备。让我随身携带着比较好一点。”他欠了欠身道:“再见,长官。我晚上会回来的。”
从小院中出来,庞春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还是真的不适合回来,要找的人都找不到。而且还让那位林校尉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怔忡了一会儿,决定去自己和小胖子经常去的那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顺便缅怀一下自己那已经远去的友谊。
在少年营严酷的训练时期,后山上的小树林是自己和小胖子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金辉甚至在这里修建了一座窝棚,存储从学校食堂里偷拿出来的罐头和吃食。如果不是那个窝棚实在太小,庞春江甚至都不用去央求别人都能够在安宁堡里凑合一晚上。
迈过齐腰深的茂密草丛,庞春江眼前豁然开朗。草丛所形成的天然掩蔽之后,有一片平整的草地。他松了一口气,大半个月时间没有来,这里的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窝棚里依旧堆积着几十个罐头,看来小胖子离开的仓促,还没有来得及“毁尸灭迹”。两年的时光里,只有在这里小憩的时候才是他最放松的时候。庞春江将皮箱小心翼翼的放在窝棚里,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空。叹息了一声,将自己的身体整个蜷缩到窝棚中去,举起了伞当做墙壁,遮挡住了夹杂着冰冷雨点的冷冷山风。
在黑暗中,他侧耳倾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打窝棚顶的滴答之声。疲惫和无助一瞬间攫夺了他全部的心。无力的依靠在充当墙壁的枯树干上,眼泪簌簌而下。他想念着朋友,缅怀着父亲,憎恨着母亲和命运,唯独对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心中感情复杂莫名。说不上爱,也提不起仇恨之心。
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到了有人在附近走动的声音。他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轻轻挪动了一下雨伞,露出一条缝隙。只见远处小溪的对面,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正在溪边缓缓的踱着步。他全神贯注的思考,并没有注意到小溪对岸的枯树丛中隐藏着一个少年,正用疑惑警惕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庞春江侧耳聆听了一会儿,眉头紧皱起来。脚步轻灵而且步速很快,看来是个对这一带很熟悉的人,而且是个女人。他担心自己是否撞上了传说中的偷情现场,因此更加小心的隐匿起自己的行藏。省得被对方发现,自己尴尬不说,这对野鸳鸯以后也怕是没有脸皮在安宁堡里立足了。
透过雨伞露出来的缝隙,庞春江小心的窥视着外面的情况。他还是少年心性,对于传说中的男女之事有些好奇。虽然自己曾经在父亲的书房见过一场激烈的****,可是那其中之一的主角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那是他此生都不愿意回想起来的画面。
血性方刚的少年,被自己原始的欲望支配着朝外望去。外面的雨势比之前大了些许。十几米外的景物被雨丝阻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约略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间的距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接近。
‘也许不是情侣?’庞春江心中默默的猜测着,忽然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情景。那女子忽然单膝屈起,跪伏在瘦削男子的面前。
庞春江瞳孔骤然缩小,想要努力的把那两人的身份看清。帝国早已经废除了屈膝礼。那么这两人的身份昭然若揭,魔族的探子怕是已经深入到安宁堡的核心之中。
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对安宁堡内的诸多要害部门下手,甚至会将雪亮的刀子捅进那位大人物的心脏,庞春江就忍不住想要跳出去制止他们的恶行。可是思虑再三,他终究还是没有莽撞行事。只是认真的注视着他们,想要把每一丝细节都记忆在心里,到了晚上的时候好去跟院长报告这个重要的情况。
男女之间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那男子又交待了几句,女子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之后,便站起了身体,转身沿着来路返回。也许是心虚,往那片枯木从中瞥了一眼。
惊鸿一瞥间,庞春江只看到了一对竖在女子头顶的毛茸茸尖耳。她的面容,都被一张绘制夸张,颜色缭乱的面具挡住。庞春江被那张面具一吓,向后缩了缩。再探出头来时,那林间密会的男女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脑海里那女子的尖耳和脚上套着的一双大红的绣花鞋尤为真切。
他担心那男子并没有离开,又在窝棚里藏到天快要黑了才出来。此时雨已经停了。他驻足在那两人伫立过的地方,检视一番后并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证据。只好提着箱子走出了密林。收拾好心情,径直走向了不远处已经灯火通明的女学员宿舍区。
一五期学员大部分已经有了去处,但是女学员除外。孙铿临时修改了授课计划,延长了半年学习时间。是以战争的阴影还暂时没有降临到狐步左的学生们头上,她们依然可以享受安宁堡里和煦的阳光以及美味的下午茶。这时候刚刚过了晚餐时间,何囡和林奕两人肩并着肩回到宿舍区的门前。距离熄灯号响起还有一段时间,新来的学员们需要时间来熟悉新环境。宿舍区的门口人来人往,站在门口的庞春江在一片莺莺燕燕中显得特别醒目。
凝望着不远处的何囡,庞春江心中百感交集。他为了这个女孩,愤怒的一拳之后,也彻底击碎了自己前往海军部担任策士官的美好未来。到底值得不值得,实在是难说的很。两人隔着门无语相望,林奕敏锐的察觉到了凝固在他们两人身上的暧昧情愫。她友善的朝着庞春江报以微笑,轻轻推了何囡一下。何囡向前迈了几步,迟疑的走到庞春江的面前。
“好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何囡熟悉的称呼让他沉浸在对于往日美丽时光的回忆中。他微笑了一下,垂首回答道:“总得收拾一下个人物品。”
“下一站去哪儿,决定了吗?”何囡低头轻轻挪动着脚尖,有些局促的道。
“在一家衣帽行做事,明天的火车。去西京。”庞春江有心想要将自己的真实去向告诉她,但是一想到闫峰那双阴鸷的双目,顿时心中一凛。脱口而出的是一桩经过加工的“事实”。殊不知,就是这一转念间的欺骗,却让何囡心中对于他的愧疚之意无以复加。
她抽泣起来,泪光在眼眶中氤氲着:“好人,是我害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