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八月七日,阴。安宁堡中心区一号土楼地下三层。
孙铿和萧显两人沿着地下通道走向休息区。孙铿忽然站定了脚步,沉吟道:“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说完,径直走向了另外一条通往工作区的甬道。
这是他的常态,每当要休息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还有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但他没有发现,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侍从官却没有跟上来。
萧显脑子里却在思索着今天下班后回去应该和卡蒂吃点什么,根本没有听到孙铿的话。他在休息区里停留了很久,抬起头来愕然发现眼前早就没有了孙铿的踪影。
这里是帝国门禁最森严,守备最严密的核心区域。长官跑丢了虽然不用担心对方的人身安全问题,可是这总是很丢人的一件事。刚巧今天只有自己当值,他不齿于向周边人求助,只好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寻找下去。
他所在的区域是狐步左老先生教授的特侦科的教学区,老先生带着的几十个学生分布在周边的几个教室里。接连推开了几扇门之后,都一无所获。萧显沮丧的站在走廊里,苦苦思索着孙铿这家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咦?这不是萧侍从官吗?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突然响起,把萧显惊得险些跳了起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狐步左红润的脸庞:“狐先生,原来是你。我在找院长。”
狐步左却是一副看破天机的神棍模样,捋了捋颌下稀疏的山羊胡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啊。结婚前的萧侍从官可是跟孙铿那家伙形影不离的。”
被对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疏失,萧显立刻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烧。他摊了摊手道:“狐先生您见过院长了吗?”
“唔……”狐步左眯着眼睛思索了几秒钟后,神秘兮兮的道:“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他在哪儿。”
“请先生告知。萧显在这里谢过。”萧显长揖一礼,神情谦恭的道。
“很显然孙铿已经把你的事情给忘记了。”狐步左依然眯着眼睛,捋着胡子道:“你过去了怕是要被他调侃几句的。不如先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偷个懒。等到晚餐的时候,你给他打了晚饭过去,这件事就过去了。”
萧显几乎被他说动了,可是立刻从狐步左狡狯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异常。他摇着头道:“还是不了。院长调侃几句就调侃几句罢。反正也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
说着就要离开,他总觉得这老头神神道道的,总是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之前一看到他就退避三舍。今日时运不济,果然立刻就被他缠上了。
狐步左见萧显对自己的戒心很强,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一着急扥下了一根胡须,但也顾不上心疼,伸出右手打了一个榧子。
“啪!”清脆的手指相击声在萧显背后响起来,萧显的身形仿佛被定住了似的,眼神呆滞的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
狐步左打量着手心里那根雪白的胡须,痛惜的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踱到萧显面前沉声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点东西。”
“好。”萧显的眸子里失去了往日活泛的神采,呆滞的回答道。仿佛一具被控制了的人偶,机械的迈动脚步,跟随在狐步左的身后。两人走进了一间黑暗的房间。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狐步左沉声吩咐道:“坐下吧。”
萧显一声不吭的走到一张椅子面前坐下,似乎眼前的黑暗并不能阻挡他的脚步。黑暗中,狐步左的面前冉冉升起了一团青色光球。他轻轻吹了一口气,青色光球飘飘忽忽的飞向萧显的面门。
青光照亮了他脸庞的一刹那,光球已经整个没入了他的眉心。萧显浑身一震,僵硬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微的起伏,任谁都不会把他当作一个活人。
黑暗中,狐步左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的走到屋角,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才点亮了房间里的灯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一瞬间变得憔悴的脸庞,他发了一会儿呆,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卷。颤抖着手送到嘴边咬住,借着烛火点燃。一缕青烟从他的鼻孔中喷了出来,他恐惧的闭上了双眼。但是有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在人类正常视野可见的范围,闭上了双眼也只不过让事情的发生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更加清晰而已。
茫茫中,一根极细的红线向他飘了过来。这根红线像是捕食的蜘蛛,而他就是那只可怜的昆虫。无法躲避,只能被动的承受。红线将他包围起来,从脖颈一直向下缠绕。一片茫茫中,红线仿佛无穷无尽。将他像蚕蛹一样紧紧的包裹。他的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仿佛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整夜的旅人。
烟卷燃到手指,暗红色的烟头炙烤着他的手指。狐步左蓦地睁开了双眼,将烟蒂丢在地上。他望着依然沉睡未醒的萧显,苦笑了几声之后,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轻轻敲了敲墙壁:“你可以进来了。”
过了几秒钟后,一个娇俏的女孩儿捧着一套煮茶的工具怯生生的走了进来。她担忧的望着僵直坐在高背椅上的萧显,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不要怕。这是你选择的,也是我选择的。”狐步左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宽慰道。
“我……我知道。”女孩儿点了点头,表情坚定了起来。她的双手不再颤抖,步态轻盈的端着茶盘,走到了房间中间的方桌前。
房间里突然大放光明,女孩儿一丝不苟的摆弄着茶具。火炉上蹲着的红泥水壶很快烧滚了水,珠串一样的气泡从壶底升腾起来。浓郁的茶香散发出来,房间里氤氲着潮湿的蒸汽。
萧显疑惑的站在水底,脚边是一层细软的黄沙。他仰起头朝上看去,水面上的蔚蓝天空荡漾起一片片波纹。他张开嘴想要大声呼救,张开嘴却只能吐出一连串的气泡。身体似乎被禁锢在河底,他动弹不得。河底强大的压力紧紧卡住了他的喉咙,这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魂飞魄散。他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必死的绝境。然而不管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就在他绝望的时候,头顶的天空被一片阴影挡住。一股强大的浮力将他从水底拔升上来。险死还生的境遇让他欢呼雀跃,但是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开口。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清香。他的身边,聚集了无数缤纷的鲜花,游鱼围绕在他的脚边,仿佛传说中的河神。他环视四周,这是一条他记忆中从未来过的河流。汩汩奔涌的河水将他带往下游,目视所及之处,出现了一片绵延的山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奋力的翻过大山,朝远处奔跑。
鲜花开始聚集,形成了一片花海。卡蒂坐在花海中间的一座花床上,朝着他嫣然微笑。萧显心中所有紧张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全部消失,他微笑着望向了她,试着朝前走了几步。莫名的束缚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他可以信步在花海上随意走动。他试着想要靠近他的爱人,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达成这个目标。他焦急的想要大喊,可是却惊恐的发现卡蒂的身影正在慢慢变得模糊,好像朝阳下的露珠。
卡蒂的身影消失了。他到处寻找,都找不到她的痕迹。他的心痛楚莫名,仿佛撕裂了一般;不能呼吸,仿佛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是燃烧着的火。伤心欲绝的情绪攫夺了他的内心,眼前出现了一片迷雾,他猛地嘶吼了一声。耳畔似乎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惊呼。
蓦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打着扇子照料火炉的狐步左。狐步左抬头睨了他一眼,将扇子放在手边淡淡道:“醒了?茶已经煮好了。要不要来一杯提提神?我早就劝过你,年青人么,不要太放纵。”
“狐先生,我……怎么会在这里?”萧显摸着后脑勺,疑惑的思索着自己在这个房间的原因。
“你忘记了?年青人啊……”狐步左脸上露出一副痛惜的表情:“纵情固然欢愉,但也不要过度。你才多大年纪,就已经要跟我们老头子学习健忘了吗?是你自己要求来的啊。是不是啊,林奕?”
萧显这才发觉房间里还有一人存在。循声望去,表情却是呆住。过了半晌才吃惊道:“怎么会是你?”
俯首煮茶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林三妮。
“为什么不能是她?”狐步左不满的哼道:“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小子,自己吃干抹净就一走了之?若不是我老人家及时发现,这世界上怕是又多了一个伤心欲绝的亡灵了。”
林奕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去看萧显。羞羞的否认道:“师傅您又开我玩笑。萧侍从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对他产生非分之想?没有他,您可找不到给您泡茶的人。”
萧显听他满嘴跑火车,不由苦笑道:“狐先生,我可是有家室的。有些话可不是能乱讲的。”想起卡蒂,便回想起了那个不祥的噩梦。他的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
“算了,算了。”狐步左故作扫兴的道:“不过开一句玩笑而已,何必如此作色?当我没说好了。”
“不是这个。”萧显沉默了一阵,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心中却再也没有了待下去的心思,站起来告别道:“狐先生,谢谢你的茶。我想我该告辞了。”
狐步左知道他去意已决,没有挽留。望着他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了师徒两人默默对视。茶已经煮好了,清香四溢。
狐步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汤。茶汁滚烫,但他却毫无所觉。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望着林奕道:“你也坐下来喝一杯吧。今后为师喝你茶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