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晓提着饭菜回到吕嫣的住所时,王祀和海兵队的士兵已经退走了。房间门半开着,吕嫣也不知去向。李云晓心中一紧,快步走进房间里,伸手摸了摸床铺。触手感觉到的温度让他明白她离开的时间并不久远。转头瞥见床边方桌上留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去看个急诊,老实在家等我。嫣。”
李云晓轻声笑了笑,将饭菜都放在桌上。他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掏出姜信虎塞给他的袋子。果然如他所料,这位姜家四管事的出手一贯的大方。整整三十个金元,还是刚刚发行出来的那种。他拈起一枚,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十足!他衷心赞叹着,体会了一下久违了的金币的手感。
房门外脚步声响起,李云晓轻笑了笑将金币收起来放在手掌心。回头望着房门,正好看见吕嫣进来。
“你笑什么?”吕嫣横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到床前。打开食盒,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铃铛做的蕈汤还是那么有味道。”
“有件事情,可能需要你帮忙。”李云晓将手里的钱袋子抛接着耍弄,心中筹谋着该怎么把事情说出来。
“说!别婆婆妈妈的。”吕嫣小口喝着汤,皱眉道。
“姜五病了,需要你给看看。”李云晓蹙着眉,发觉这件事情在两人之间有些无法开口的样子。
“我的诊金很贵的。”吕嫣下意识道,过了片刻又回想起来姜五到底是谁。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那个小伙子的话……估计不会在乎这点诊金。”
李云晓将手里的布袋丢在桌上,金币与桌面相碰,发出“哐当”一声沉重的声响:“这是姜信虎给我的,准备让我说服你去诊治的礼金。诊金估计和这个是不搭的。”
吕嫣笑道:“那是你的,丢给我做什么?”
李云晓不答反问道:“你什么态度?”
“若我不答应怎么办?”
“不答应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个病症有些疑难,这岛上只有你一个医生,不去的话未免有些不妥。”
“不会是花柳病吧?”吕嫣顿了几秒钟,猜测道。
李云晓故弄玄虚的摇头。
吕嫣将筷子放下,柳眉一竖道:“说。”
李云晓只得将姜信虎对他耳语的事情说了出来。吕嫣听完忍不住笑意,悠然道:“倒真的还是疑难杂症。好了,我就勉为其难的看看吧。”
重要的事情说完,李云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有些尴尬,更何况两个人之间还刚刚发生过超越友谊界限的亲密关系。他们发现:彼此间除了过往之外,其余几乎一无所知。很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这种感觉。
正当李云晓和吕嫣两人在斗室里沉默两相望的时候,村公所的二层小楼里,王祀和齐大志也同时陷入了沉默。齐大志的面庞扭曲着,似乎在压抑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铃铛手足无措的望着他们两人,蹑手蹑脚的走过来,为他俩续上茶水。齐大志忽然闷哼一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表情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
“大志哥,你没事吧?”铃铛担忧的问道。
齐大志没有理会铃铛的关切,转过头来,望着王祀:“我娘死的时候,都有谁在跟前?”
王祀摇头道:“院长对此讳莫如深,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只知道伯母去世的时候,是赵煦带着两个孩子过得丧事。”
“她始终都没有出现?”齐大志的嗓音里带着几丝莫大的悲怆。
王祀缓缓的摇了摇头。
齐大志沉默了几秒钟:“还得感谢院长,能把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给收留下来。”他望向了铃铛,压抑的道:“铃铛,你去找……算了,还是我去吧。”他站起身来,走向了门外。
“他要去哪儿?”王祀疑惑的望着铃铛。
“大志哥给婆婆准备了一块上好的寿材。”铃铛黯然道。有些怨恨这位带来不好消息的王家哥哥。
王祀道:“我叫上几个弟兄一起过去。”
铃铛默默点头,然后抓起一件外套也追了出去。小思秦站在院子里,有些疑惑大人们为什么都那么脸色阴沉急匆匆的出去。不过他的注意力只是持续了一瞬间,之后就被更加好玩的事情吸引过去。对于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孩子来说,大人们的世界无疑太复杂了。
沿着密林中的小径,齐大志在前面跌跌撞撞的走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齐大志此时的心情就像是江南地带的梅雨季节,仿佛整个心灵都被漫天的乌云遮盖住了。
出了村公所约两秦里,山中长着一株一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檀树。檀树方圆十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王祀是识货的,他望着这株檀树,点头道:“这棵树,若是运到咸阳,怕是可以值三万金元了。”
齐大志从随行士兵手里接过斧锯,低沉着声音道:“这是我给母亲大人预备的礼物。”
秦人的风俗,晚辈长辈送寿材是一种极其有孝义的行为。这也导致了适合做寿材的木材价格节节攀高。可以想象得到,当齐大志衣锦还乡之时,再将这棵檀树送给自己的母亲。那将几乎是能够震动整个咸阳的大新闻。对于升斗小民来说,这样的举动足以光宗耀祖,让地下的亲人含笑九泉了。
从这一株价值不菲的檀树上,王祀可以体会到齐大志对母亲的孺慕之情。他黯然道:“大志,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对。”
“跟你没有关系。”齐大志冷淡得道:“我只恨那个贱人。”说罢,他提起大斧,奋力朝着檀树根部劈砍。木屑横飞,齐大志却毫不为所动。
一人合抱粗的巨树,齐大志一人是不可能将它轻易撼动的。更何况檀木质地紧密,一斧下去,虽则木屑横飞,但是缺口却非常细小。王祀知道齐大志想要一个人砍倒这棵树怕是要活活累死。下巴朝着李贝等人一点,李贝会意,立刻操着工具上去帮忙。
却见齐大志怒吼一声,舞着大斧抡了一个圆。还好李贝躲得快,否则被这锋利的斧刃带到怎么看下场都不会太好。李贝无奈的看了王祀一眼,低声咕哝道:“头儿,这家伙怕是要疯了。”
王祀一个箭步上前,按住齐大志的肩膀低声喝道:“大志,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齐大志斜睨了他一眼,擦去脸颊上的湿迹:“我娘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没有一个人去过问。我的军籍被剥夺了,你们居然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你要我冷静,我凭什么冷静?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杀人!我委屈的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承认,穿这身军装是有私心的。可是谁没有私心?你没有,他没有?院长会没有私心?我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而国家是怎么回报我的?让我家破人亡!你们……太让我寒心了。”
王祀平静的道:“这件事情,我们有疏忽。但请你相信,院长一定会给你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这件事跟院长没有关系。”齐大志冷然道:“这是煦子的错。”
王祀道:“赵煦为你的事情前后奔走,最后还发了疯。”
“他发什么疯?”齐大志道:“我看他是心中有愧,装疯而已。”他摆了摆手道:“这件事情不必再提,我心中自有打算。”他转过身,继续奋起一身蛮力劈砍着树干。
“所有的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想要蛮干那是在犯傻。”王祀认真道:“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齐家的人很简单。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罢了。”齐大志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谁欠了我们的,自然要一点一点的还回来。我会复仇的。这件事情没办法更改。”
“你纵使把他们碎尸万段,伯母也活转不来。”王祀冷静的点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你这是匹夫之勇。”
“你还真说对了。我不过就是一个运气还不差的匹夫罢了。”齐大志重重一斧下去,回头时脸上重新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只不过在王祀的眼里,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满藏着滔天的恨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回去的路还很长。如果你不想让你的家人受到更多的伤害,我想你最应该做的不是复仇,而是先获得更多的荣耀。这样……至少铃铛和思秦还可以更加安全一点。”
“你这话什么意思?”齐大志脸色阴沉,一双眸子紧紧的瞪视着王祀。
“李贝,带着人给我滚远点。让弟妹也回家歇歇。”王祀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转头朝着李贝断喝一声。
“是。”李贝立刻服从命令,走到铃铛面前,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回去吧。大志有我们头儿看着,不会出事的。”
铃铛担忧的望了齐大志一眼,欲言又止。
齐大志朝她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摆了摆手。铃铛这才听话的随着李贝等人离开。檀树下,只剩下了王祀和齐大志两人。齐大志只感觉自己的双臂像是灌了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索性丢了斧头,盘膝坐在地上。
王祀伸手入兜,摸出一包烟卷来。递给齐大志一支道:“我说,你听。但是这些事情,绝对不可传入第三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