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碧海一色,叫不上名字的成群海鸟在船帆附近盘旋,发出响亮的鸣叫。李云晓倚住齐腰高的船舷,远眺着侧面同向航行的商船。听到姜五管事如此发问,不由笑笑答道:“姜五少爷好眼力。某确实从过军,而且从军十年。两年前才刚刚退役。”
姜五连忙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管事而已,当不得少爷这么尊贵的称呼。”
李云晓淡淡道:“姜五少爷就不要谦虚了。您放心,既然上了这条船,我就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您。这是我的承诺。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恩人?”姜五管事有些莫名其妙,看怪物一样看着对方。
“是的。”李云晓郑重的道:“你可是把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的人。在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您给我的那张软纸几乎变成了给我指路的明灯。你不是恩人,又是什么?”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姜五被他的郑重差点逗乐。不过这轻松的表情没在脸上持续太久,两人听到姜四管事粗犷的怒吼声:“姜五,李云晓!你们两个是不是很闲?”
在船上,船长的地位最高。如果船主和船长不是一个人,那么就算是船主也要听从船长的吩咐。姜五管事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连忙和李云晓打了一个招呼,回到姜四管事的身边。而李云晓也挟着记帐册,去桅杆上一个较高的位置观察众水手的动向。
姜四管事斜睨了姜五管事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和那家伙相谈甚欢,套问出什么没有?”
姜五想了想答道:“是个玉门来的军人,退役两年了。”
姜四管事冷笑道:“这帮丘八不善生产,退役回来之后国家给的优抚金用不了几年就会坐吃山空。落到这个田地也很正常。怎么,你想把他收了做你属下?”
姜四管事一开始语气还算正常,不过嘲讽李云晓而已。到了最后一句,声音略微有些拔高,颇有些突然袭击的意思。姜五被他吓得一怔,摸着后脑勺讪笑道:“怎么会在四哥的船上做这种事?不过觉得他识文断字却落到这种地步有些好奇罢了。”
姜四管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心中略微放松了些。低声告诫道:“你在别人船上怎么做我不管,但在我的船上我是老大。你若是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老爷的孙子,一样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你信不信?”
姜五陪着笑道:“四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海上的规矩我懂。我什么都听你的。”
姜四管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笑道:“这才是乖的嘛。给我好好学着点,等回程的时候我让你操舵。下一次出海,你就可以正式出师了。”
姜五笑着,这样空泛的许诺和什么都没说一样。他心中对这个入门比他早的堂兄充满了厌憎愤恨的情绪,然而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隐忍而已。他不禁回望了桅杆上站着的李云晓一眼,不知道意外结识的这个人,能给自己黯淡无光的前路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
李云晓早已经将操舵台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甚至包括姜四管事对姜五所说的每一个字。他的心中已经了然,看来事情和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这位姜五管事,应该是那位姜老爷的一个没办法通过正常途径进入他的继承序列的私生后代。而且,姜老爷对他也非常的宠爱或者器重。否则根本不能解释他第一次出海就能够获得掌管这样一条商船的重要责任。只不过,这位姜四管事看上去实在太过嚣张。难道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在其中?
他忽然自嘲的一笑,自己只不过想要搭乘一艘顺风船去往风暴洋诸国而已。姜四管事和姜五管事之间的事情,自己还是少插手的为好。
雪风号的外观虽然破旧,但是航速却并不慢。很快就把同行的商船一一甩掉,率先进入到一片深蓝色的海域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间航行没有老手的话很容易迷航。姜四管事把操舵的事情交给带来的一个船师,然后去到商船后半段的餐厅里吃晚餐。
商船上的规矩并不如海军战舰上那么繁多。身为船长,姜四管事唯一的特权是吃晚餐的时候可以享用一杯甜酒。而其他人这个时候,就只能看着。
水手们的晚餐相比船上的管理层来说,显得有些粗陋。一大块烤的半糊的炊饼,再加上一碗咸死人的肉末豆子汤。有时候遇上船长开恩,还会分发给一个皱巴巴的苹果。若是其他时候,就只有橘子皮可以啃了。
李云晓这种介于管理层和水手之间的人士,晚餐也是不上不下。最起码厨师分给他的炊饼上糊的地方少一些,肉末豆子汤里多了一些肥腻的鲜肉块。长途旅行中最早耗尽的就是些容易腐败的食物。接下来的日子,无论船长还是普通水手,就要靠着船上一开始装载的咸肉和豆子过日子了。
李云晓用最快的速度吃过了晚餐,然后抹抹嘴巴准备前往甲板上看看有没有他的什么事情。可是他一脚才刚刚迈出餐厅低矮的舱门,就听到姜四管事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李兄弟,待会你到我房间里来一下。”
李云晓转过头,看见姜四管事已经吃光了盘子里的饭菜,手里持着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满口的黄牙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耀眼。他心里大约猜到姜四管事的想法,沉稳的点头道:“好的。”
一刻钟后,李云晓轻轻的敲响了船长室舱门。里面立刻传来姜四管事粗豪的声音:“进来,李兄弟不必客气。”
李云晓试着推了推门,舱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船长室占据着整条船上视线最好,光线最充足的黄金位置。房间里很大,有一张令人羡慕的大床。姜四管事坐在窗前,注视着窗外操舵台的方向,他的手里捧着一杯甜蔗酒。密闭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酒香与浓郁男人体味儿的混合气味。他很是不习惯的抽了抽鼻子,忍住了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矜持的站在门口通风的位置,沉声道:“姜四管事,有什么事情?”
姜四晃了晃手里透明的玻璃酒樽,低头嗅了嗅杯口散发出来的迷人酒香。脸上的表情沉稳,这与李云晓所接触到的,在大庭广众的视线下出现的姜四管事有着天差地别的表现。似乎是两个人。一个粗鲁而充满匪气,而另一个沉静的像是一个哲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一个人会如此明显的分裂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更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这位船长披在身上的伪装。
“第一次出海?”姜四管事怡然自得的抿了一口甜酒,轻声问道。
“第一次。”李云晓站在门口答道,他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警惕,这样分裂的性格实在是让他琢磨不定。
“还习惯吧?”姜四管事礼节性的问道,并没有准备让李云晓回答,而是直接了当的将直入核心:“听说你从过军?”
“是。”李云晓简单的回答道。他摸不透这位姜四管事到底想要直到些什么,也只好见招拆招。
“玉门距离泉州那么远,你怎么会想到要出海?”姜四管事怪眼一翻,射出一道凌厉的眼神。与李云晓平静淡然的眼神对在一起。
李云晓淡淡道:“得罪了人,过不下去了。”
姜四管事没有从李云晓的眼神和表情里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对方的回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云淡风轻,这似乎根本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退役军人应有的态度。他未免要深问下去:“得罪的是哪家?能让你这样一个看上去受到过良好教育的退役军人都活不下去?反正我们是在海上,说出来没人找你寻仇。说说嘛。”
“是妘家。”李云晓轻笑道:“也只有这家,能让我一个一级校尉在玉门都过不下去。”
姜四管事嘴里发出“嘶”得一声倒抽冷气声。他再看向李云晓的时候,眼神已经大不一样。一级校尉距离卫将仅有一步之遥,他看这人的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顿时有一种捡到宝的感觉。他站起身来,从盘子里拿过一只透明酒杯。脸上的表情柔和了稍许:“要不要喝一点?”
李云晓点头笑道:“如果能来半杯,那是再好不过。”
两只杯子相碰,两个男人的距离似乎近了一点。不过,李云晓能感觉到,那和善眼神下隐匿的冷冷寒光。他们从始至终都一直是距离很遥远,并没有因为一杯酒而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这一点,两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的很。
“说说,你是怎么得罪妘家的。”姜四管事轻描淡写道。
他直觉感到这个人很可疑,所以谈话还需要继续下去。只有抓住了他的痛脚,才能让这个人彻底的为己所用;才能彻底的让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失去在这条船上最后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