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间,破旧不堪的营门发出一阵吱呀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倾倒下来,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碎木块。
皇甫华站在营房门口,看着青年军官扛着士兵走回来。不由得皱眉道:“小罡,这家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能跑到哪里去?”皇甫罡无奈的笑笑道:“借过。”他扛着士兵走进营房中,几个汉子立刻上来帮忙,把昏迷的士兵抬到炉灶边上。
低矮的营房里除了炉灶那里还有一点暖和气之外,七八十条汉子只能依靠彼此身上的体温抵御寒风。
他昏沉沉的躺在营房里唯一一张完好的行军床上,耳边传来皇甫华的声音。
“独眼,你看看还有什么办法?”皇甫华将独眼军医拉到身边,淡淡的道。
独眼军医看了看躺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士兵,叹息道:“没救了。趁还有口气,赶紧拉出去埋了吧。”
“滚你的。”皇甫华冷笑道:“信不信我先把你给埋了?有什么好货拿出来吧,留着也白瞎了。”
“我能有什么好货?”独眼军医惨笑道:“叫我想想办法。”他慢吞吞地翻着袄兜,拿出一块皱巴巴的生姜。很是不舍得递到皇甫华的手里:“拿去切丝,冲一碗热开水。灌进去就好了。”
皇甫华一把夺过姜块,瞪了独眼军医一眼,随手一抛,姜块落进站在门口的皇甫罡手里。皇甫罡咧开嘴,露出一嘴白牙笑道:“独眼,谢了。等小唐醒了,我叫他给你磕头致谢。”
“我又不是他爹,受他的头还怕折寿呢!”独眼军医冷冷哼道:“等等。”他摸了摸袄兜,又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丢到皇甫罡的怀里:“拿去!”
皇甫罡看着他,嬉笑道:“独眼老爹善心大发了!这是什么好东西?”
“红糖。”独眼军医叹息道:“最后一点了,留着救唐娃子吧。”
“好嘞!”皇甫罡拿着生姜和糖去炮制糖姜水,生姜的香味儿刺激着每一个士兵的嗅觉,他们眼巴巴的瞅着皇甫罡手里的破碗,一个士兵眯着眼睛轻声道:“只要让我喝一口,只喝一口……我愿意拿命跟你换。”
“你的命不值钱。”独眼军医冷笑道:“老实呆着。等明天咱们再捯饬捯饬,看看野地里能寻出什么果腹的东西不。这见鬼的天气,才十月份就得穿上大袄了。野兔子什么的都绝迹了。这是老天爷都看咱们不顺眼,想要饿死咱们哪……”
皇甫罡不理独眼军医乱发感慨,兄长扳开了小唐紧闭的牙关。他将宝贵的红糖姜水一点一点的灌进年轻士兵的口腔。
一大碗姜水很快喝得涓滴不剩。小唐的呼吸平稳了一些。皇甫华稍微放心了一点,站起来,走到士兵们面前:“小唐需要保温,拿几件衣服来给他盖上。”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个长脸汉子站起身来,苦笑着道:“皇甫长官,这天儿这么冷,衣服都套身上了。”
“马脸儿,脱几件冻不死你。”皇甫华冷冷斥道:“脱下来!”
“这……”马脸儿为难地看着他,有些不情愿:“我这可是最外头。总得有几件挡风吧?”
独眼军医冷冷帮腔道:“马脸儿啊,你就牺牲自己一回吧。哥几个可都脱了,你咋不向哥几个看齐呢?”
“独眼,你滚一边去。”马脸儿有些不乐意,转头怒道:“咱这屋里就你捂得严实,长官,您脱他身上的,那羊皮袄,热乎着呢!”
皇甫罡解下自己的大衣,轻轻盖在小唐身上。抬头道:“哥,我的给小唐就行了。别逼马脸了。”
皇甫华冷笑几声,转身回去,解下自己的大袄盖在小唐身上。也不说话,就阴冷地注视着马脸。马脸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扭扭捏捏脱下两件单薄的外衣,快步走过来盖在小唐身上:“这下行了吧?”
皇甫华依旧看着他,没吱声。汉子们哄笑起来:“脱,脱!”
马脸被逼得没法,只得脱下最外一层的破袄,这才堵上了汉子们的嘴。
独眼道:“啧啧……这破袄,渔网一样。你也好意思拿出来?”
马脸回骂道:“老子可是贡献了三件,你就拿出了一块破姜而已。”
“破姜?”独眼揶揄道:“有本事你也拿出一块来。”
马脸顿时语塞,过了半天才道:“等着,明天马爷给你挖一筐,辣死你这个****的。”
“你要是能整来一筐,老子给你磕头喊你爷爷!”独眼毫不示弱地回道。
皇甫华听得心烦:“都闭嘴!”
营房里顿时陷入寂静之中。过了好久,独眼才幽幽的哀叹道:“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没有人回答他。独眼翻了个身想要睡去。却听到皇甫罡坐在角落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皇甫小长官,你说你傻不傻?放着陛下身边好好的日子不过,到这个苦地方受苦是个什么劲?”独眼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坐到皇甫罡身边,低声问道。
“那你这位资深军医,跑到这里来又是什么劲?”皇甫罡斜睨了他一眼反问道。
“我是医死了人,呆在那里迟早要被长官祸害死。你不一样啊。”独眼指着自己空荡荡的眼眶道:“一只眼,换条命。值了。你跟着陛下混,早晚能把你哥捞出来。在这里,冻死饿死都没人知道,何苦呢?”
“陛下已经不信任我,呆在他身边早晚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这里呆着,至少还有哥哥。”皇甫罡冷漠地解释道。
“都是苦命的人哪……”独眼长叹了一句。
门口有人迷迷糊糊骂道:“独眼,你鬼嚎什么?睡不着过来挡风!让爷也做个当帝婿,娶娇娘的美梦!”
独眼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丢过去,也不知道砸到哪个倒霉鬼。但是那人却不吭声了,显然又睡了过去。皇甫罡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只有看到行军床上的小唐时,才带着一点少见的温情。
“你为啥那么照顾小唐?”独眼压低声音问道。
“他有点像我弟弟。”皇甫罡显然不愿意多说,拍了拍独眼的肩膀道:“睡吧,明天还得出城找食吃呢。”
翌日,出去打猎的小队在皇甫华的带领下出发。留在军营里看守的只剩下皇甫罡和虚弱的小唐以及十几个冻伤的士兵。
冰冷的锅里只剩下一点难咽的野菜粥,皇甫罡忍着腹中强烈的饥饿,将野菜粥兑上一点水煮开,倒进伤兵的碗里。小唐已经清醒过来,有些怯懦的看了皇甫罡一眼,将手边的碗推到他面前:“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吃一点吧?”
皇甫罡将碗推了回去,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不饿。”
小唐却也吃不下,两人就对着那一碗可以照见人影的野菜粥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起到了一个令人感到暖和的高度,躺在屋子里的伤兵纷纷跑到外面去晒太阳取暖。相互之间连聊天的兴趣都没有了。任谁连续三天都吃野菜也都会这样。而现在,更加残酷的寒冬即将到来,得不到粮食被服等物资的他们恐怕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营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伤兵们冷漠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两位高级军官。在皇甫华来到这里的前几个星期里,他们曾见过很多这样的军官,他们或者叹息,或者斥责,或者拔枪相向。但是最后,却都不得不离开,流下几滴或者伤感,或者痛惜的泪水。他们来了,走了。后来便再也不来。降兵们眼中军装笔挺的皇甫华长官慢慢地变得和他们一样,穿着肮脏破烂的军服,在城外的战场上翻找每一块可以食用的野菜根茎。孙铿的到来,曾经给他们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但是那之后,皇帝陛下的灵柩被迎回来,举城皆悲的时候,他们也概莫能外。孙铿离开之后,便杳无音讯。皇甫罡曾经壮着胆子去石湖关指挥部询问过,但是,留守的军官冷漠地告诉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他们进一步处置的指示。皇甫罡最后的希望化为虚无。而这时候,陈暮和安宇的到来,也只是让伤兵们多看了他们一眼,如此而已。
陈暮扫视了一圈,营房的屋檐下躺满了行尸走肉一般的伤兵。他们冷漠绝望的眼神让他心情低落。他走到院子正中,冷冷地喝问道:“你们带队的长官呢?叫他出来回话。”
“报告将军,带队长官出城挖野菜去了!”一个冻伤了脚的伤兵油腔滑调的回答道。他的回答立马让一群伤兵哄笑起来。帝国军部已经让他们绝望,所以,没有必要对这些看上去高贵的军官们舒服。
皇甫罡听到声音,从营房里走了出来。看到陈暮之后,他怔了怔,自觉的整理了一下军服,走到陈暮面前敬礼道:“陈将军。我是皇甫罡。院中寒冷,请进屋说话。”
陈暮瞄了一眼那低矮黑暗的营房,毫无兴趣的摇了摇头。冷冷道:“让你的哥哥今天下午四点之前到石湖关指挥部报到。过时不候。”
“能问一下是什么事情吗?”皇甫罡有些紧张地问道。
陈暮深沉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你还不够资格。”
皇甫罡沉默了几分钟,答道:“明白,下午四点钟以前。”
陈暮转身离开。
“陈将军,请等一等。”皇甫罡鼓起勇气大声道。
“请说。”陈暮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转身。
“目前我们缺衣少粮,营中已经断粮超过三天。将军能不能发发善心,给我们一点救济?”费了好大的力气,皇甫罡才完整的把话说出来。他满怀期待的看着陈暮,希望能从他的口里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答案。
陈暮回转身,看着他。声音冷漠地像是一团难以融化的坚冰:“你们是罪人。没有把你们全部就地枪毙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你们还想要求的更多?”
皇甫罡嗓子干涩,过了半晌才苦涩得道:“是。”
陈暮带着安宇离开了这所破旧的营地。皇甫罡在院中站立了半晌,才恍然回过神来,摇摇晃晃的抓起一件外套。对小唐道:“你看家,我去找哥哥回来。”
“别去!”小唐担忧地道:“万一是要问皇甫华长官的罪呢?”
皇甫罡苦笑着摇摇头:“躲不过的。”他仰头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喃喃道:“躲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