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二十四日,大风。长安勤政殿。
昔日先帝托孤的重臣如今只剩下了六人。而留在长安的,只有孙铿和王素两个而已。而他们二人面对的却是突然团结一致起来的各部长官。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人寥寥无几。这让原本以为事情将无比顺利的孙铿和王素都倍感吃力。
正在胶着的会议因为皇帝陛下的突然发病而被仓促打断。正当众臣准备过去探望的时候,却又传来消息说危机已经解除,赢晚又撑过了一次危险。
看着疲惫的众臣,贺八方决定还是让大家稍微休息一下。决定在两个小时之后重新开启会谈,各部长官前往勤政殿的偏殿稍事休息。
对于王素的提议,与会的众臣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偏殿与勤政殿正殿的距离也不算太远,两人便拒绝了礼仪部的马车,沿着长廊一路走了过去。礼官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缀着,识趣的没有跟上来。
“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王素背着手仰头望天,郁郁道:“若是赢庸知道长安是这个局面,不知道还会不会对皇位产生奢望。”
“对他那种枭雄而言,贺八方们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孙铿冷笑着将美好的外表撕扯开来,露出血淋淋的真实。“长刀一挥之下,万马齐喑。哪个敢站出来拿脑袋试刀?只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发力,真是让你我措手不及。”
“如果满足他们的要求,大家总归还是盟友。”王素叹息,“先圣皇帝陛下在他的遗著中描述的那个时代太诱人了,朝臣、军方、皇族……真正的三权分立!他能做第一人,岂能不拼死卖力?”
“真正的三权分立?”孙铿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不过画饼而已。三方相互掣肘,十年之后能扛得住魔王的攻击?真要如了他们的愿,大秦亡国之日不远矣。”
王素失笑道:“你为何如此悲观?我倒是觉得贺八方这家伙能够在绝境下想到这个对策倒是挺有建设性的。那样你也不用与羽衣饱尝别离之苦了。要知道,秦国的皇帝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差事。”
“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对它产生了不应该有的兴趣。”孙铿皱眉道:“如果不是安宁堡,我才懒得去管谁能当皇帝这种破事。”
“就不要发牢骚了。”王素劝道:“事到如今,抵制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还是要找出一个合理的途径来解决这场危机才是。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羽衣继任皇帝无论对军方还是安宁堡一系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为了拉取足够的同盟来对抗那位占据了大义名分的庸亲王,我们也只能相对的作出妥协,让出一部分的权力。”
孙铿默然不语,这是嬴族的危机,也是安宁堡的危机。嬴庸的一棒子,重重的打在他们的七寸上。看似稳固的同盟,真正脆弱的便是他们的核心。而当赢晚病重陷入昏迷之后,也难怪贺八方会跳出来为勤政殿中的朝臣们争夺权力。
赢晚一旦倒下,最不利的便是贺八方。因为新上任的皇帝会选择自己最信任的人担任左相,而他贺八方肯定不会是赢羽衣最信任的那个人。所以他必须尽早找到自己的后路,而站在朝臣们的一边,显然是除了皇帝赢晚之外,最合适的同盟对象。
正在被孙铿惦念的贺八方此时刚刚从演武厅出来。赢晚依然没有从昏迷中醒来,而他的身体状况正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可挽回的恶化下去。皇家医学院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手段,依然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现在,摆在乔季面前的只剩下最后一个手段。为了延续皇帝的性命,他们准备将他的气管切开。
而那样做的后果也同样严重,这意味着即使皇帝醒来,也没有办法与等待聆听他的遗言的亲人们交流;而且气切手术之后,将再也无法脱离人力呼吸机的帮助。
不切的话,赢晚甚至无法熬过这个夜晚。而切开,也许只能让他延续短短几天的生命。切还是不切,这实在是个严肃的问题。
太皇太后已经哭晕了数次,此时半躺在偏殿里昏昏沉沉。几个医师正在照看,贺八方只远远的看了一眼,便打消了去见她的念头。恐怕也只有长公主殿下才能帮助他下定这个决心了,但长公主殿下却是贺八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
会议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相信孙铿和王素已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传达到她的耳朵里了吧?她会如何看待自己呢?一个潜伏甚深,争权夺利的小人?还是一个为了名留青史,不惜落井下石的伪君子?
贺八方如是想着,低叹了一声。行动却没有任何迟疑,径直走向不远处的皇帝寝宫之中。自从赢晚发病以来,羽衣就一直住在他的房间。
走到寝宫门前,贺八方依稀想起昔日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忍不住有些唏嘘。正怅然出神的时候,一个长相俊俏的女子走上前来,冰冷的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贺左相,何故来此?”
贺八方定睛一看,知道这女子乃是前左相萧南里的小女儿,现任长公主殿下的侍从长萧冰。“乔医师决定今晚对陛下进行气切手术,以让陛下的寿命维持更长的时间。我实在难以决断,特地来询问殿下的意思。”话到此处,一时不能自制,忍不住有些哽咽。
“请进吧。”萧冰道:“殿下还没有休息。”
贺八方微微欠身致谢,推开房间门,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他知道羽衣的儿子赢雨在这里住着,也知道小世子睡眠极轻,稍有风吹草动就啼哭不止。若是不小心给吵醒了,对于长公主殿下而言,可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谁也不会想到,偌大一座勤政殿百分之八十的房间都用在了政务方面。历任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就只是一座低矮的二层小楼。虽然美其名曰“寝宫”,可舒适程度甚至还不如长安一些豪富之家。
从他就任帝国左相至今,已经无数次的来过这座“寝宫”。对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甚至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皇帝面前。但是此时,他辅佐的帝王已经不在这儿,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羽衣眼圈红通通的,显然刚刚擦干了眼泪。贺八方轻咳了一声,顿住了脚步,郑重的躬身道:“殿下。”
“贺卿,请坐。”羽衣的声音隐隐有些沙哑,她随意指了指房间中的一张椅子。贺八方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发现她的选择竟与赢晚别无二致。
‘终究是一家人。’贺八方叹了口气,依然站在原地。“乔季医师准备今晚切开陛下的气管,以为陛下延寿。臣难以决断,特地过来请示殿下。”
“乔季有没有告诉你,气切之后会是一个什么后果?”
“乔季医师说过了……”贺八方迟疑了几秒钟,沉声道:“会……非常痛苦。”
“意味着晚儿再也没有了开口说话的能力。”羽衣仰起脸,悲伤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但是……陛下可能连今天晚上都撑不过去。”贺八方道。
“你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定计,为什么还要来再伤害我一次?”羽衣冷然道:“难道是想来刺探我,对于皇位的渴望程度吗?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个皇位我不稀罕。我之所以肯留在那儿,是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皇和晚儿的心血白费。”
“臣不敢。”贺八方重重顿首,凛然答道。
“那就去做吧。”羽衣微微闭上双眼,两行清泪从脸颊上缓缓滑下。“不要再来折磨我。”
“是。臣告退。”
“等等!”羽衣忽然叫住了他。贺八方停下了脚步,依然欠着身保持最诚恳的谦恭。
“我个人同意你们组阁的要求,请将我的意见转告给孙铿和王大将军。”
贺八方已经做好了皇帝驾崩都谈不妥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放弃权力要求暂时和解的准备。却唯独没有做好未来的女皇陛下会先向他妥协的准备。他怔了几秒钟,才明白羽衣话里的意思。脸上登时现出狂喜之色,只是这喜色随即逝去,哀伤之情又重新爬上了他的脸庞。
“抱歉,殿下。是臣失态了。”贺八方坦然道:“陛下会感谢您,我们的心血终将不会白费。”
“你们的心血?”羽衣轻声叹息道:“我倒是宁肯晚儿活着。”
贺八方闻言再也说不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在羽衣心中已经染上了一层贪恋权势的黑纱。但他无怨无悔,因为一切的牺牲为了那个终极目标都是值得的。
那是他们的心血,他一直都这样认为,矢志不渝。
秦历718年一月二十四日,大风。长安勤政殿。
贺八方将羽衣的意见转达之后,孙铿和王素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对他的提议进行抗争。天蒙蒙亮的时候,会议终于进入了尾声。史官在备忘录的最后一页奋笔疾书,他如是写道:众朝臣经过两轮商议后,一致决定,成立帝国内阁。推举前帝国左相贺八方为第一任内阁首相。
史官刚刚落笔,还没稍微喘口气。一个礼仪部的官员便小跑进勤政殿来。他径直来到贺八方的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贺八方闻言面露震惊之色,霍地站起身来。
孙铿和王素停止了交谈,用探询的目光望向贺八方。勤政殿中的窃窃私语声也倏地消失,大殿之内陷入一片死寂。史官重又拿起笔,蘸饱了墨水。将面前的白纸翻过一页,蓄势待发。
他环望了众人一眼,沉声道:“陛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