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十五日上元节,多云。帝国蜀郡马康州蜀西县。
一轮银月从东方冉冉升起,这原本应该是个阖家团圆,欢声笑语的日子。赏花灯,猜字谜;更可以吃元宵、和家人喝几杯酒,再带着三分微醺走出家门赏月。
然而,此时此刻的蜀西县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的绝望气氛中。从昨日中午开始,灾民带着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是与蜀西县相邻的大金县、紧接着是稻城、延江两县;傍晚的时候,侥幸从城外逃亡而来的灾民带来的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噩耗——州府马康被包围。
这也意味着在郡城组织起反击之前,蜀西县将成为一个绝对的孤岛。不会有援兵了,在州府驻扎的一个部国防军就是马康州最大的军事单位。这里是帝国的大后方,驻军无论是规模还是装备都比前线相差很多。
鹿小丘紧紧的抱着秦五式步枪,瑟缩在蜀西县客运站的候车厅里。他已经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可还是抵挡不住那股从心底冒出来的寒意。对姐姐一家的担忧和对自己侥幸逃脱重围的后怕双重夹击着他,让他一阵阵的抖着,浑若筛糠一般。
晚饭是设在客运站门口的粥棚做得。他已经被编入了城防部队,因此伙食也要比外面的灾民要好很多。一碗白米饭,一块梳子肉,一片绿叶蔬菜外加一碗清汤。汤里飘着一颗煮的半生不熟的汤圆,他勉强吃了一口,还没煮透的糖馅把他齁得说不出话来。
“多少吃点儿吧。”他的同学马天云却是心大的很。他家不在蜀郡,是桂州郡人。托了鹿小丘的福,因为在蜀西县等他一起前往州府,阴差阳错的脱出大难。他狼吞虎咽把一大碗白米饭吃光,又去讨了一碗汤圆回来。把几乎全生的汤圆一颗一颗拈起来丢进嘴里,权当做是饭后的零食了。
马天云看了看鹿小丘饭碗里那块丝毫未动的肥肉,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把视线转开,拍着他的肩膀道:“人的命,天注定。你在这里担忧,也没有什么用处。快点把饭吃了,别放在那儿馋我了。我可告诉你,再过几天你会怀念今天这顿晚饭的。我可不想让你留下遗憾,死之前连块肥肉都没吃过。”
鹿小丘差点被他气乐了,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道:“去你的!我实在吃不下。”他看着马天云上下耸动的喉结,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饭盘推了过去。“你吃吧。万一死了会很满足。你死之前吃了两块肥肉。”
“去你的!”马天云一边老实不客气的享用了鹿小丘的晚餐,一边道:“老子才不想死呢,再过一年咱就到了考郡城军官学校的时候了。老子想去咸阳、想去安宁堡。能当帝婿的学生,以后怎么也能让我爹娘顿顿吃白米饭的了。”他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汤,转头望向鹿小丘道:“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鹿小丘拄着步枪想了想,认真的道:“我爹想在州府买一幢房子。以后留在州府,从吏员做起。再娶一个老婆,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
“忘了你是独子了。”马天云道:“独子不征,你运气好。我家就不一样了。我娘生了我们五个男丁,想不参军都不行。大哥在桂郡国防军当上了部指挥,告诉我说,考不上安宁堡就给他当勤务兵去。”少年不屑道:“国防军有个毛出息?哪儿有帝婿门生威风!”
鹿小丘听他排解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独子不征……家都没了,还不征个屁!”
听他一说起这个,马天云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两人沉默了半晌,少年呼出一口气,安慰道:“州府被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第一咱们这里是小地方,魔族军暂时顾不上,他们的首要目标是郡城和亲王殿下的主力近卫军。第二我看这里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打垮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鹿小丘有气无力的应和道。他不得不承认,朋友比他冷静的多,观察力也比他强出很多。作为后方中的后方,蜀郡的战备荒驰到什么程度,他们作为州府求学的学生心里都清楚的很。
国防军编制常年处在缺额状态,每所学校里要求必须要在每学年开始时进行军体训练,每个学生每学年至少要进行一次的实弹射击。然而鹿小丘却连枪毛都没见过,拿到秦五式之后,还要马天云帮他。他是沾了家里四个哥哥都从军的光,对枪械和军事知识的熟悉程度甚至超出了一般的军人。
两人又枯坐了片刻,都有点乏。各自倚着墙根,不住的打着瞌睡。正当这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橐橐”的军靴声传来。紧接着,鹿小丘感觉到自己的屁股被重重的踢了两下。
“起来!”一个粗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打了个激灵,一骨碌爬了起来。马天云的反应丝毫不比他慢,军官踢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起身了。两人规规矩矩的站好,这才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军官。只见他年纪不大,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穿着一件没有衔志的黑色军装,脸上挂着笑容,却是没几分温度,反而带着一股煞气。
马天云挺了挺胸,大声道:“长官好!”
鹿小丘怔了怔,跟着也哼哼了一句。到底说得什么,他自己也听不清。
年轻军官的目光像刀子一般从两人脸上刮过,淡淡问道:“你们是州立中学的学生?学的哪个专业?”
马天云大声回答道:“我是士官预科、他是学土木的。”
“士官预科……”年轻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冷冷道:“紧急状态下,所有军事学校二年级以上学生就地编入当地守备部队。你为什么不去?”
他的声线没什么起伏,可是说出的内容已经近乎责问了。马天云悚然一惊,骄傲自豪劲儿一下子没了。他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报告长官,他是一年级生、桂郡人。”鹿小丘缓过劲来,大着胆子替马天云辩解道。
“一年级生、桂郡人?”年轻军官哼了一声,厉声喝道:“但他首先是个秦人!国家处于危难之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而是要去最近的征兵站,争当一个敢于为国殉身的勇士!”
两人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出。随着那年轻军官的大声教训,候车厅里又站出十几个年纪稍长的青年来。他们面带愧色,仿佛年轻军官训斥的不是马天云而是他们。鱼贯从候车厅里走出去,奔向最近的征兵站。
年轻军官冷笑一声,低声自语道:“还算有些良心。”他脸色和缓下来,伸出手帮马天云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领。“抱歉了小子,拿你做了吓猴的鸡。”
马天云还懵然不知,鹿小丘却是看出了门道。低声道:“那些人,是郡学的学生。”
年轻军官听见他说,冷笑道:“郡学、州学、县学……这个时候没甚么区别。都是秦人,为何他人流血流得、赴死赴得,他们的命就比较娇贵?”
鹿小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只好默默点头。那年轻军官又道:“娇贵不娇贵的在其次,你们这些学生娃子要比那些普通军人有价值倒是真的。给你们换个地方,别在这里耗着了。”他伸手指了指马天云,道:“你……”
马天云立时大声报告道:“学生马天云,马康州中学士官预科一年级三班学生。听候长官调遣。”
年轻军官皱着眉道:“你以后是要做军官的,别学那些大头兵把嗓门调的那么高。马天云,你拿着我的条子去城墙上找陈帆县尉,他会给你安排差事。”说罢,抽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纸笔,唰唰几笔写出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来,放进少年手里。
马天云接了条子,却不马上动身。指了指鹿小丘,嗫喏道:“那他……”
“他另有安排,你先管好自己吧。”年轻军官哼了一声,冷冷训斥道。
马天云不敢违抗,只好提起行装离开。回头看了鹿小丘一眼,道:“等这事过了,咱们在车站碰头。”
鹿小丘点头答应,却不知道这一别让两人等了多久。年轻军官待马天云离开之后,背着手在他面前踱了几步。沉吟道:“你是学土木的?懂爆破么?”
鹿小丘道:“我是土木科爆破班的。已经上二年级了。”
“嚯!”年轻军官笑道:“还真让我捡着一个。你是本县人?哪个村的?”
“鹿家村。”鹿小丘有些不适应这位长官忽冷忽热的脾气,老老实实答道。
“我前两天去过那地方。”年轻军官道:“我给你一个小队的士兵,让他们协助你做点事情。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有信心吗?”
“有信心。”鹿小丘沉声道。
年轻军官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扬起手来轻拍了拍。稍顷,一个军士跑步从外面走进来,站在他身边敬了个礼道:“江县令,您有什么吩咐?”
“带着这个小子,去县库里提点炸药。把铁路给我炸了。”江流不管鹿小丘惊诧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再在县官邸那里,埋设好炸药。起爆开关接到我的卧室床头上,听明白了吗?”
“保证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