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颠举火就要焚烧教堂,免得邪教死灰复燃。众人夺过火把说:“大师息怒,烧毁邪教淫窝应该,但此寺离贵妃池和唐明皇行宫不远,万一烧了古迹,连累大师吃罪。”风颠说:“山僧只不过生气吓唬那些狗子,古迹烧了岂不造孽?”
风颠带领大家砸开仓库,抬出米面、布匹,传来一伙花子穷人,一一散尽,百姓拍手称赞。风颠让明德取来一些牛肉酒菜,与几个秀才一起用餐。风颠说:“山僧将你等信奉的师父、教主打跑,并非气量狭小,实在是要为地方民众出气,为朝廷除害。捣毁仓库是为了扫除祸根。山僧还要住上几日,你等若想参禅念佛,吾可教你们以正法,切不可再受邪教愚弄。”
座中有一庆阳贡生曹居士问:“师父,弟子近日风孽不得好,如何治伏?”风颠曰:“居士何故弃儒问禅?自己品行不正,败德不仁,红颜难舍,开口就是风流韵事,头脑满是情种万千,明明自己要跳火坑,还问孽缘如何得治?若不快快斩断情思,迷途知悔,不仅对不起父母妻子,恐怕要丢身家性命。”一席真言说得贡生面红耳赤,羞惭而退。
风颠又对其余几个文人说:“你们这些举人秀才读书不少,可惜头脑愚蠢。不晓圣贤大礼也还罢了,怎能跟着邪魔外道胡混?不懂周公之礼,枉读孔孟之书。你们怎能不分正、邪呢?真乃几个朽材也。历朝累代,儒门常出公卿,宰府不坏圣门,今后要勤读圣贤之书,领会圣人衷肠,万不可囫囵吞枣。”说得几个秀才面红耳热,一个劲点头称是。
数日后,风颠又回到西安,先到宣律庵参见了原文大师,又到小雁塔参拜了紫谷和尚,然后转向慈恩寺走去。
慧圆方丈听风颠回寺,赶忙出来迎接。宾主正在吃茶,忽然小沙弥来报,说制台葛大人派人来请风大师。方丈说:“风大师真是忙人,蒲团尚未坐热,官府就来请你。如此老衲不敢耽搁,大师请便。晚上就请来寺歇息。”风颠道谢,随军士便行。
进了制台府,只见亭台楼阁相连,处处鸟语花香、花团簇锦,别是一番风光。走进客堂,只见葛大人上座,下面坐了三人,一是府台董公,一是四川巡抚巴公,另一位年轻人,方面大耳,身材魁梧,似曾相识。
风颠上前一一施礼,那巴公拉住风颠之手,说不尽的别后思念之语。葛大人说:“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也有半年多不见了,还有许多话要说哩。”说着,葛大人请风颠大师上坐,风颠说:“各位施主均是朝廷重臣,山僧下坐即可。”说着拣末尾椅子坐了,明德站在身后。葛大人说:“这位将军也是甘肃老乡,大师不曾认识?”说着指了指那位年轻人。
风颠猛然挠挠头说:“施主莫不是在兰州东关外舍银超度亡灵的王将军?”只见那年轻人拱手起身说:“我早就认识大师,除了在东关外见面,我还喝过你烧的水。”风颠愕然。那位年轻人又说:“我姓王名进宝,甘肃靖远人。小时乞食于苦水川,曾被周老爷收留。你当时翻地、铺沙、种玫瑰的事我都知道。后来我投军吃粮,跟随甘肃提督张勇将军南征北战,一次在沙井驿白土坡还喝过你烧的水。吴三桂及其余党兵败甘陕时,我随张将军一路追到四川、贵州、云南,最终剿了吴贼的老窝。我现在在葛大人麾下效力。我可能比神僧痴长三岁,我是顺治五年出生,属鼠,今年四十一岁。”
风颠越听越高兴,真有他乡遇故人之感。只听葛大人说:“王将军现在是陕西提督,因每饭升米、膂力过人,战功赫赫,朝廷已加封他为奋威将军。你们甘肃人可真了不起呀。今天在座的一个巡抚,一个将军,外加一个神僧,可不得了啊。”风颠接着说:“难怪王将军连佛祖都敢指责,原来战功显赫呀!”听此言王进宝吃了一惊,葛公忙问:“此话怎讲?”风颠便将王将军在五泉卧佛寺墙上提诗的事说了一遍,葛公听了笑着说:“是呀,佛祖可以睡觉,我等却不能睡觉,否则江山真的无人去保了。”王将军忙说:“那天酒喝多了,一时狂语,甚是不恭。”
葛公说:“我认为说得好。风大师在陕南跑了半年,都听到些什么消息,我们日后再谈。葛某有言在先,甘陕官员的升降一定参照大师真言行事。不过你在临潼捣毁邪教还元道,教训秀才的事我已听说。事情虽然干得不错,但是一个出家之人应以慈悲为怀,为何动手打人?打得还元教主口鼻出血,他还托人到本督处告你,要我重重罚你。”
大家听了都在微笑,只见风颠大师欲辩又止地说:“大人先说如何处罚,然后再听山憎解释。”葛大人说:“罚什么?大家说罚啥就罚啥啊!”并望着风颠神秘地一笑。只听半日未语的董公突然说:“罚画,画达摩!”“哈哈哈!,’四人一齐笑了。风颠听了才恍然大悟地说:“肯定是巴公告诉各位的,是不是?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董公问:“什么条件?”风颠也挤了挤眼睛说:“喝不好酒,画不出来!”大家又笑了一阵,葛大人吩咐上菜。
原来巴公来西安公干,专门拜见葛大人。谈起风颠的事来,互相介绍了他在兰州、西安等地所干的善事,葛大人不但对风颠的事迹更为了解,而且知道了风颠会作画。正好王将军和董公也来到葛府,说来说去,连王将军都认识风颠,每人都想求画,于是葛大人便吩咐下人去请风颠。
饭桌上相互客气,自不必说,大家酒足饭饱,葛大人带领大家走进书房。明德赶忙磨墨铺纸。离开兰州一年多来风颠虽再未画过达摩,但是由于又经历了不少事情,思想修养更上一层,加上麦积山石窟壁画的自然柔和与逼真。对他的绘画大有促进。
制台大人忽然认真地说:“……老夫建议应该拣几幅上乘佳作,刻于石碑,留给后人,以铭大师心志,也显本朝艺术造诣。”大家齐声赞成。葛大人、董府台、巴公和王将军捧场,风颠十分高兴,心情格外开朗,于是乘着酒兴甩开画笔,酣畅淋漓,得心应手,所画达摩图像更比兰州不同,那姿态、表情、服饰、法器、神韵乃至毛发勾勒得更加逼真、生动。只一个多时辰,风颠连画几幅达摩像,越画兴致越高,越画越有精神。几位大人个个赞不绝口。
制台大人忽然认真地说:“不是本督恭维,风大师的达摩像确实笔锋苍劲,十分传神,足见大师心境之高、功力之深,对佛性和艺术的理解非同一般。老夫建议应该拣几幅上乘佳作,刻于石碑,留给后人,以铭大师心志,也显本朝艺术造诣。”大家齐声赞成。
风颠听了心喜,说:“多谢各位施主抬举,待山僧再涂两幅,供大家挑选。”于是风颠品了口茶,定了定神,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心中若有所思,然后抖擞精神,手握狼毫重新开始作画。众人齐来围观,只见风颠气沉丹田,笔走龙蛇,潇洒挥笔,一气呵成。不多时,一幅《达摩东渡图》又跃然纸上。
只见那达摩身披袈裟,左手捻着佛珠,右手荷杖挑履,大腹便便,袒胸赤足,踏苇过江,印堂隆起,身侧面正,须眉浓重,两眼圆睁,炯炯有神,络腮胡与卷发问右耳垂肩,耳上悬挂一环,胸毛与腿毛疏密有致,根根有劲,就连那江水波纹也是层次分明,粗细逼真。众人看了齐声喝彩,却见风颠在画面右上方用楷书又题一偈曰:
折苇江上客,西来东渡人。
大意人人有,空走徒劳心。下面又书“直指人心”四字,落款为“己巳仲冬风颠写”,最后加盖“风颠”篆字方印。
至此风颠才喘了一口气。明德端上茶,风颠呷了一口,又开始画《达摩面壁图》。只见达摩侧坐于蒲团之上,左手托钵,不见右手,额隆鼻高,左耳挂环,后背挺直,袍袖潇洒舒展,面壁沉思,十分传神。画毕亦在画面右上方用行书题偈语四句:
达摩初祖元像,信手拈来纸上。
非纸非墨非我,逢人对面□□。下书“己巳仲冬风颠写”,也盖上了“风颠”篆字方印。两张像一立一坐,一正一侧,一动一静,面相十分相像,犹如活人一样。
众人都觉得这最后两幅画得绝妙,于是纷纷解囊助银。葛大人出银十两,董府台出银五两,巴抚台感念风颠昔日安宅之恩也出银十两,王将军感念风颠昔日滴水之恩和从小在苦水生活之情,也和董公一样出银五两。四人凑齐三十两,交于董公,让他挑选上等工匠认真镌刻。葛大人吩咐多刻几块分别送慈恩寺、大明宫、小雁塔、文昌宫等处矗立,以免今后失传或损坏(当年风颠最后画的两幅达摩像的刻碑至今还完好地保存在西安碑林内)。
当时大家精心挑选两幅供刻碑用,剩下的四位大人各选两幅,风颠分别题偈、钤印。余下几幅,风颠让明德收了,准备送慧圆师父两张。收拾完毕,晚上巴公做东答谢葛大人,请其他几位作陪,因为他明日便要赶回四川任上。众人也不推辞,净面后齐向钟楼边驰名的皇城酒楼走去。
回到慈恩寺,风颠讲了去总督府的事,并将两幅达摩像送给慧圆方丈,方丈十分高兴。
晚斋后,慧圆方丈欲言又止地对风颠说:“风大师处事潇洒,光明磊落,独成一种风格。但是,作为僧人,老衲有句话几次想说,又不知当讲不当讲?”风颠笑着说:“都是替佛祖普度众生,方丈有话但讲无妨。”方丈说:“佛祖普度众生,多在民间救苦救难。大师来陕一年多,为民众办了不少好事,但是和官府的结交今后是否尽量减少为好?”风颠说:“为什么?请方丈尽言。”方丈说:“百姓和官府历来矛盾较深。僧人与官府接触频繁,是否会影响僧家清誉?而与民众多多接触,才会受到百姓爱戴。”
风颠说:“方丈时时为民着想,此乃金玉良言。然而方丈只知其一,却未解其二。”方丈心中一沉,忙问:“此话怎讲?”风颠说:“世间饥民无数,但僧家布施有限。山僧自秦州到西安时,路遇饥民何止万千!我舍光身上所有东西,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但是一场甘霖却能救万千民众的倒悬之苦。因此,山僧认为一个僧人或许能救助一个或十个饥民,即使搭起舍饭棚,也只能使百十人多活一月、两月,但是万难从根本上解救万民之苦。可是,如果你能扳倒一个赃官,或者能使一个知县成为清官,你就为全县民众办了一件大好事;你能使一个巡抚实行德政、仁政,你就为全省民众谋了利益;倘若你有机会让一个帝王实行王道,成为有道明君,皇帝只要颁下一道利民圣旨,那么,全国民众就会获益无穷。朝廷、官府如果受了佛教感染,拨出专款兴修寺庙,佛教不就兴旺了吗?当然,那时候,百姓只会感激官府和朝廷,谁也不知道僧人的教化之功。然而,摩诃萨埵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贸鸽,他们的行动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因此,只要天下民众的日子好过了,僧家的个人名利又算什么呢?”
方丈听了恍然大悟地说:“风大师处事高屋建瓴,使老衲茅塞顿开。相比之下,老衲真乃鼠目寸光!”风颠说:“经是死的,僧是活的,只要问心无愧,不妨大胆为之。山僧今后还想进京一游,如果有幸能结识王公、圣上,定要为民众争取到一两条抚民、爱民之策。正如杜工部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此时风颠心驰神往,真想早点飞到京城。
此后数月,风颠有时被西安达官贵人请去作画,有时被穷人请去治病救人,有时还和花子在一起嬉戏取乐,常为乞儿送衣舍食,风颠所说必定应验,于是“风火爷”的盛名便在西安广为流传。
后来,风颠又赴陕北几县并黄陵、壶口、宝鸡、咸阳等地游玩,所到之处,达官无不趋之若鹜,民众无不顶礼膜拜,乞儿无不欢呼雀跃,干了许多好事、善事。
一晃两年过去,风颠又萌继续东游之心,他将弟子明德托付于慧圆方丈,说他日后来领。方丈知风颠脾性,也不阻拦。
一日,风颠来向葛大人辞行,正好董公在座。风颠说明来意,董公大吃一惊说:“是否西安人慢待高僧?为何又要言去?”风颠说:“出家无家,四海为家;修佛传佛,五岳拜佛。山僧是个游僧,不朝百座寺,不拜千尊佛,不行万里路,何时到灵山?山僧去意已决,但日后定回西安。”
葛公沉思半天说:“高僧来陕两年,不仅舍身求雨,拯救万民,而且帮助官府除贪褒廉,使陕西民风大转,政风清明,实在贡献匪小。今欲离去,本督少了慧眼,民众少了净言,甚是难舍。临别时,是否能为本督和董公指点指点迷津?”风颠双手合十,口称“阿弥陀佛”说:“二位大人主动自焚求雨之举,已证清廉无疑,民心似秤,何必再问。”
董公也有求问前程之意,遂说:“葛大人已开尊口,还请高僧佛口莫闭。”风颠推辞不过,便说:“葛居士两省总督,官至极品,泽心仁厚,别无奢想。不过山僧与居士相交一场,临别赠言两句曰:‘大智兴邦,全赖能集思广益;大愚误国,皆因好刚愎自用。’请葛居士牢记。”葛制台学着风颠样子真诚地说:“善哉,善哉。”
风颠转身对董公说:“董居士为官清正,有口皆碑,不久便有喜讯。董居士荣升后望谨记颠言:既不可假公以报私仇,亦不可假公以报私德;天德即是无私,王道就是仁爱。古贤云:‘留福与儿孙,何须惟金银珠宝;育心为田产,将来皆美宅良田。’自身正则不令而行,不怒而威。若居士能持之以恒,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说毕双手合十,向葛、董二公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即走。
二位大人留他用餐,风颠坚辞;欲赐银百两,答日:“十八年后再来讨。”说完头也不回,领着弟子走了。
当晚风颠和慧圆方丈长谈半夜。风颠对方丈说:“住寺、伴佛、颂经,研究佛学理论,提高佛性修养,当然是僧人的本分。但是,山僧自幼受《西游记》的影响,立志以玄奘法师为榜样,决心遍访全国各地名寺古刹,向四方高僧求经讨教,尽快提高自家修养。另外有一位故人曾托梦于我,说她在天涯海角的一个御苑内专司天下玫瑰花之兴衰。她说,如果我能朝百座寺,拜千尊佛,行万里路,即有和她再见之机会,所以就更加坚定了我云游天下的决心。不过,待我朝过四大名山及灵隐宝寺之后,我还是要重回本寺的。”慧圆方丈听了此话点头说:“人各有志,望大师一路保重。不过大师此次出游,远离家乡,没必要再装疯扮傻。老衲以为大师应以一个得道高僧的形象示人,不仅可一路宣扬佛法,而且也可展示我西北人才之风范,不知大师意下如何?”风颠虔诚地说:“谨遵师意。”然后各自回房安息。
天刚亮,明德欲伺候师父洗漱,不料室内早已人去榻空。方丈和明德只好登上大雁塔,目望东方,默默祷告他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