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颠本是个身高膀大的玉柱罗汉,见众喽哕拥上,并不害怕。他忽然转动身子,那大汉就像一个布袋似的随着风颠的旋转而甩将起来。几个喽哕不但近不了身,而且被黑虎的腿脚扫得人仰马翻。只见风颠抓住黑虎的腰带与脖领就将他高高举起,又在空中旋转起来。那黑虎本来就被甩得头晕目眩,此刻四肢悬空,无处下手,知道碰见了强手,于是便大叫:“师父饶命,师父饶命。”风颠本欲将黑虎摔在地上,狠狠教训一顿,又想我与他今日无冤,前世无仇,只不过几个刮地皮的流氓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恶,于是就将黑虎轻轻放在地上。
那黑虎只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欲呕。风颠端过茶碗,黑虎就风颠手内呷了两口,气喘才慢慢得平。两个混混见状,吓得转身就跑,围观群众个个目瞪口呆,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另两个喽哕扶起黑虎,他一面称谢师父手下留情,一面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
这时,画家董施主才双手抱拳称赞风颠说:“哎呀!师父真是了不起。这黑虎作恶多端,常常欺压良民、艺人,今日活该遭此一报。大师真给我们出气了。”风颠说:“如今朝廷已平定三藩,收服了台湾,天下太平,民众各安其业,岂容不法之徒扰乱社会?大家如果齐心团结,都不怕邪,恶人岂敢逞凶?”董居士和大家点头称是。
“哪个大胆不怕死的在这儿撒野,敢破坏爷们的规矩?”突然前院传来一声粗野的吆喝声。风颠抬头一看,见一个膀大腰圆,身穿长袍马褂,左手拇指戴一翡翠玉扳指,右手握着两个搓手蛋的公子大摇大摆地在先前溜走的两个喽哕带领下,由一群打手簇拥着向自己走来。风颠知是黑虎搬来的救兵。
董居士忙悄声说:“师父,这人姓许,叫许彪,是金城一霸,你要小心才是。”风颠说:“不怕,施主且退后,看他如何说。”只见那许彪走到画案前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画像,一边乜斜着眼说:“你一个外地和尚,不守寺规,不务正业,不去庙里念经,跑到这里卖画赚钱,还要破坏爷们的规矩,胆子也够大的,嗯!”只见风颠右手握笔。左掌五指并拢,道声“阿弥陀佛”,接着说:“施主差矣!中国书画源远流长,千百年来,历代书画名家不少出自禅门或深受佛家影响。书圣王羲之与佛界交谊颇深,唐玄奘之高徒擅长狂草的怀素和尚本身就是佛教徒。而画家涉足佛教者更多。由于许多画家参与,才有了中国佛教无数石窟、壁画。南朝张僧繇擅画佛像,创立了‘张家样’。相传他在安乐寺作四龙壁画,栩栩如生,其中二龙经他点睛后即腾空而飞,创造出‘画龙点睛’之典故。唐代画圣吴道子擅长画观音,在洛阳、长安画了三百余间壁画,声名卓着。还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最喜山水,又耽于禅悦。王维曾说:‘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此话颇有禅意,足见其受禅宗的影响之深,后被推上南宗始祖的地位。各朝各代画家涉足佛教、僧人染指绘画者不计其数,代不绝人,许多名画亦出于僧家之手,其原因在于禅宗为陶冶人之悟性,书画亦为陶冶人之情操,故书画名家和禅宗名家性情其实相投、相近,互为感染,互为渗透。再说,山僧画菩提达摩,实为宣扬我佛道德,劝人向善,何为不务正业?施主索画,价钱不论多少,随意施舍,所得钱物除焚香拜佛,全部济贫扶困,山僧何曾吞没?黑虎强抢豪夺,自己扰乱社会,反说为了保护文人,此乃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山僧教他改恶从善又何罪之有?施主气势汹汹,欲行问罪之师,山僧向来不怕邪恶,刚才两条腿的黑虎已被驯服,难道你这十二条腿的虎我便怕了不成?”
风颠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一席理论不仅使许彪听得呆了,就连围观上来的书画家亦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一个出家和尚对书画历史研究得如此深入,实在令人佩服。
董居士首先下拜,要做风颠的徒弟,其他书画家也要请风颠讲解书画及禅宗理论。眼前的形势不但震慑了许彪,而且也感化了许彪。但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找台阶,他突发奇想地说:“师父的一番高论确实令我茅塞顿开,如读十年圣贤书。但是师父既然声称为了济世救人,那么华林山上夜夜闹鬼,人不敢行,而且许多大户人家的祖坟多被鬼怪所毁,我今以二十两白银为赌,师父若能降服山鬼,为民除害,不但二十两白银归你,而且我从今金盆洗手,再不骚扰民众,师父意下如何?”许彪暗想既然自己讲不过和尚,可能也打不过和尚,不如用此话吓住和尚。
不料风颠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山僧今晚就去华林山捉鬼。”许彪一惊,接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晚上我还要派人监视,看你是否上山。”风颠笑着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晚我就睡在华林山上,你看如何?”许彪说:“一言为定。不过师父说我是十二条腿的虎是何意思?”风颠笑着说:“公子不叫许彪吗?古人造字,三虎为彪,你应该有三虎之威才对。”许彪说:“原来如此,承蒙夸奖。”接着掏出二十两一锭银子交董画师为证人。
风颠收拾了画摊,看看天色傍晚,便向门外走去。许多书画家和围观群众都为风颠捏着一把冷汗,只有许彪一伙个个面露得意的冷笑。
华林山在兰州西南面的华林坪上,是个埋葬死人的坟场,不但富贵人家及老百姓都在那里圈地修坟,而且许多无名尸体、邪死横亡的,甚至连死狗、瘟猪都被人们拉上山去乱埋乱扔。所以几百年来那儿白骨遍地,荒冢纵横。晚间饿狼野狗出没,萤火闪闪,真是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据传曾有几个胆大的汉子怀疑是盗墓贼作怪,先后上山捉贼,但总是一去不还,有人还发现连他们的心脏都被恶鬼挖去了。
风颠用过晚斋,辞别白衣寺主持就向华林山走去。半山坡上。黑虎及几个彪形大汉早在那里等候,他们是受许彪的指示,随风颠到山上来监视作证的。快到坟地时,那几个人钻进道口一瓜棚内守候,不敢再向上走。原来这华林山别无出路,只要守住路口,什么人也无法出入。风颠手提铜杵,独自向坟地深处走去。
初夏的兰州尚不甚热,夜间的华林山凉风飕飕,还有点寒意。风颠寻见一个废弃的墓坑,在一个破朽的棺材内,头枕铜杵,和衣而睡。半夜时分,野狼号叫,鬼火熠熠,风颠一概置之不理。
子时将尽,忽然四个披头散发的红发鬼、蓝脸鬼、白面鬼、长舌鬼手舞足蹈、怪喊怪叫地向山上走来。到了瓜房跟前,他们一个个发出刺耳的尖叫,吓得躲在瓜棚内的几个汉子浑身筛糠,不敢出声。几个恶鬼不知棚内有人,只从草棚边狂奔而过,吓得棚内两个汉子小便失禁,尿了一地。只听一只野狗哀叫着逃向远处。原来那条狗站在坑口望着风颠以为是死人,就欲下爪,被风颠用铜杵敲疼了爪子,哀叫着一溜烟逃走了。
不一会儿一只饿狼又站在坑口,两只发绿的眼珠盯着风颠馋涎欲滴。它一边垂着长舌,一边仔细嗅闻,觉得坑内之人散发着热气,好像不是死尸,故在坑边探头探脑,不敢大胆下坑。风颠知道这是一条狡猾的恶狼,就想消灭它。风颠手执铜杵,一直等待良机。僵持一阵,恶狼以为坑内之人已经睡着,便试探着想下坑吃人。就在恶狼脑袋下垂,前腿欲跳之时,风颠举起铜杵,照准恶狼的脑壳,用力砸下,恶狼退之不及,一声惨叫,凄哀地倒向一旁。
红发鬼忽然挡住另外三个恶鬼悄声说:“弟兄们等等,今夜不对劲。”另三个鬼急问:“怎么不对劲?”红发鬼说:“先前一条狗哀叫着逃向南山,好像被人所打。刚才这声狼叫,它好像已被打死。如果山上无人,狼、狗怎会发出此种号叫?”其余三鬼觉得很有道理,四个鬼便戴上铁爪,露出刀剑,向狼叫的方向寻去。他们在两盏绿灯的照引下,一边缓缓搜索,一边嘴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叫。突然脚下一绊,用灯一照,原来是一条死狼。四鬼便一个坑一个坑地寻找。突然蓝脸鬼操着四川口音说:“坑里有人。”其他三鬼便一齐拥上前来。红发鬼在蓝脸鬼腰间捣了一下,示意不让说话。白面鬼和长舌鬼便将绿灯笼伸进墓坑仔细观察,发现坑内躺着一人,不知是死是活。
刚才听了蓝脸鬼说话,风颠在肚内冷笑一声想,这个四川鬼还跑到兰州作怪,实在稀奇,愈发相信鬼乃人扮,心里更加不怕。
风颠从眼缝中看到几个鬼相互叽咕了一阵,突然长舌鬼猛地将红布“舌头”伸进坑内来舔风颠的脸,风颠一动不动。那个红发鬼尖叫一声,如吹哨一般,两只铁爪伸进坑内,风颠依然未动。此时那个白面鬼吊着红眼珠,双脚在坑边跳来跳去,嘴里“啾啾”怪叫,风颠还是一动不动。那个蓝脸鬼好像发怒的样子,一阵“哇哇”怪叫,突然蓝脸变为花脸,风颠依旧不动。紧接着蓝脸鬼的头转来转去,一时间竟变换了八九个青面獠牙的模样,风颠仍旧不动。
那红发鬼拦住诸鬼突然操着凉州话说:“别整了,这里面是个死人。”说着其他三鬼均摘去面罩,露出贼脸,其中两个从东边跳下,就想抓风颠的两条腿。
就在他俩刚刚跳下的瞬间,风颠一跃而起,左右两拳,捣得两人就地蹲下。风颠踩着二人肩膀,提着铜杵跃出墓坑,随手一杵又将一人打倒。剩下那个原本披着红发的大个子转身就跑,风颠抢前一步,举杵就打。不料那厮突然回头伸出铁爪欲抓铜杵,哪知风颠身高力猛,那厮“哎呀”一声,手腕子骨折,转身就跑。风颠飞起一脚踢倒那厮,上前摁住,那厮便操着凉州口音求饶说:“大哥饶命,我把你叫爷成不成?”风颠从衣领上将那厮提起来,并用铜杵指着其他三人,让他们蹲在地上详细审问。
原来他们是一个叫辛铧的文物贩子收养的几个亡命徒。其中那个披红发的大个子就是辛铧在凉州开花炮厂时收养的打手。一个是四川的戏子,因强奸杀人才逃到兰州的,由于他会变脸绝活,就被辛铧收留。还有两个都是兰州有名的掘墓贼,他们都有一套掘墓盗宝的手段。他们几个合到一起,每隔一段时间,特别是山上埋了富户家的亡人,就盗取死者的衣服首饰,然后将坟整好,轻易不让人发现。如果碰上行人,他们就用装神弄鬼的一套办法,先将人吓昏,然后用铁爪抓心,抛尸荒野,伪造出被恶鬼掏心而死的样子。天长日久,吓得人们不仅黑天不敢上山,就连白天单人也不敢行走。
风颠问明情况,觉得这几个都是犯有命案的罪人,不能轻饶,就用他们的裤腰带将他们各自绑好,丢在四个空坑中,让他们坐井观天。快到寅时,风颠收拾停当,这才又回到原来的坑内睡觉。
卯时已过,快到辰时,许彪带着一群喽哕上山来看风颠捉鬼。走进草棚,看几个喽哕还在瑟瑟发抖,不敢出门,黑虎还在蒙头睡觉。许彪推了一把,黑虎突然惊醒,吓得面如土色,一看是公子许彪,这才站起身来。
许彪看他们熊成这样,觉得十分丢脸,责骂几句,便带上一帮人朝坟地中走来。黑虎见人多势众,天又大亮,便扯起嗓子喊:“和尚师父,你在哪里?”风颠不应声。又听到几声叫唤,风颠依然不应。只听黑虎说:“和尚莫非叫鬼吃了?”风颠忍不住大笑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心中无鬼,鬼奈我何?
鬼敢吃僧,僧必吃鬼!
风颠的声音突然从脚边的坑内发出,倒把许彪吓了一跳。许彪回身一看,见风颠从墓坑内一跃而上,十分惊讶,忙问:“师父真的把鬼吃了?”风颠诙谐地说:“山僧未敢独吞,还给各位留下一些。”接着指引大家到四个坟坑内看鬼。忽听几个喽哕吓得尖叫一声,向后就跑,许彪望着蓝脸鬼也大吃一惊。风颠笑着说:
别害怕,莫惊慌,四个恶鬼非魍魉:
山僧揭去假面具,还他贼匪真模样。
说着风颠用铜杵挑去四鬼的面具,四个恶鬼却变成了他们平时就很熟悉的四个朋友。
许彪惊奇地说:“这不是凉州麻五、四川刘幺吗?”黑虎说:“这不是玉器店的王掌柜王龙和赵虎兄吗?”风颠听了也大吃一惊说:“原来你们认识!”黑虎说:“他们常抢许老板的生意,烧成灰我也认识。”只听许彪嘿嘿一笑说:“麻五,刘幺,真行呀!我原以为兰州城里我最黑,原来你们比我还要狠,还要恶!我只不过耍横刮刮地皮而已,不想你们竟然掘人祖坟,杀人越货,伤天害理,干起了不怕损阴德、犯王法的事来。”风颠说:“他们的后台是麻子辛铧,他们不过是四个小鬼而已”。
许彪觉得事态严重,便指挥大家押上“四鬼”,包好面具,抬上死狼,送往皋兰县衙。一路上引得许多人前来观看。
风颠和许彪将事情的经过禀告了魏知县,知县觉得案情重大,里面还牵涉着几个长期难破的命案和掘墓毁尸案,便吩咐将四人锁了,关进大牢,待禀告抚台后再开堂审案。风颠和许公子办完手续,用过早膳后齐向城隍庙而来。
那城隍庙原本就是个三教九流混杂之地,风颠捉鬼发现杀人命案的事不胫而走,城隍庙首先开了锅。
风颠和许彪一进城隍庙就被人们围住问长问短。风颠走进后院,董居士并一伙书画家统统围上前来,没等风颠开口,黑虎等人便七嘴八舌地将辛铧的喽哕麻五、刘幺等四人用假面具吓人,长期盗墓杀人的事叙说一遍。大家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看着那条龇牙咧嘴的死狼,一个个连声向风颠称谢。风颠对大家说:
世上并无鬼,鬼只在心中。
行善不作恶,夜行何惧鬼?
作恶害人者,心魔随自身。
劝君常怀菩萨心,夜半敲门心不惊。
大家听了点头称是。只见许彪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风颠向城隍爷起誓,今后一定改恶从善,干些正经营生,再不敢欺压好人。众喽哕见许彪起誓,也一律跪地发誓,再不干缺德营生。风颠扶起众人,口称:“阿弥陀佛,回头是岸,闲汉变好汉。”只见画家董居士又跪倒在地,坚决要求拜风颠为师。
原来那董居士名叫玉泉,他将昨日许彪打赌的二十两银子捧献风颠。风颠见董玉泉谦虚好学,是个聪明机灵、可以造就的画师,便答应收他为徒,要将画达摩祖师的绝技传授给他,但那二十两银子他坚决不收。
许彪坚持赌博场上讲信义的原则,一定要风颠收了银子,否则就是看不起大家。风颠推辞不过,便对大家说:“这银子山僧收了。前天我答应今天去周仁酒店观画吃酒,就用这二十两银子请各位书画家并许公子就于今日中午在金城关周仁酒店吃午饭,也算许公子向大家道歉交友的一片心意,大家意下如何?”许彪说好,大家一律赞成,便约定中午到周仁酒店再会。
众人散了,风颠将死狼交给道长,让他剥皮填草,放在廊下供人们参观。风颠随董居士沿街参观,边讲边行,向黄河浮桥走去。岂料说书人很快将“风颠捉鬼”的故事编成段子,第二天就在城隍庙开讲了,引得人们一边听书,一边看狼,自此,城隍庙又添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