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丝绸古道上一个头戴宽边破毡帽、留着八字胡、身穿破棉褂、满脸脏兮兮、拄着铜杵杖的疯老头,经过庄浪卫,翻过乌鞘岭,边走边唱地进了凉州城。进城之后,他到处讨要,疯疯癫癫,屁股后面总跟着一群小乞丐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惹人显眼。小花子们用土块打他,他也不恼,不但做鬼脸惹他们大笑,而且还把讨来的馍馍给他们吃,慢慢地他却成了花子的头儿——他就是风颠和尚。他们白天讨要,晚上全部住在大云寺。
大云寺有一巨形铜钟,通高约七尺,下口周长约十三尺。重一万二千斤,据说是大唐则天皇后临朝之后所铸。此钟体量巨大,声音洪亮,形制古朴,铸造精美,钟上有图无文,实不知具体为何时铸造。但钟上图案奇异,有禽有兽,声音特别洪亮,故被人称做“大云晓钟”。
风颠早晚无事便敲响巨钟,早起晚睡,无人干涉。白天他领着花子沿街讨要,有时候他还不顾酒保的阻挡,坐到桌上吃客人的饭菜。若被店小二赶出后,他便在窗下的石台阶上毡帽盖脸睡大觉。那窗子里面大吃大喝者们说的是是非非他全听进耳内,特别是那些食客们酒醉后的疯言浪语全人其耳。有托人办事的,有当面行贿受贿的,有结党营私、拉拢关系、阴谋坑害别人的,有买官卖官封官许愿的,还有拿良家姑娘媳妇寻开心、大放淫词的——那些赵家长、钱家短、孙家鸡、李家猪的事全部进入了他的脑海。
一日,秦剧班班主张麒跟着几个客人进人西凉酒楼,见廊下躺着一个疯老头也不在意。喝酒中只听一位官人说:“张班主,贱内两年多卧床不起。头痛,眼花,两耳轰鸣,四肢无力,夜里常常大喊大叫,请了多少医生都无法医好。你与庄浪卫猪驮山的疯和尚有些交情,我想求你辛苦一趟,去苦水川请疯和尚救救内人,事后一定重谢。”只听张麒言道:“康老爷,风颠师父若来,尊夫人肯定一跃而起。只是好几年来他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你让我去哪里寻找?”那人说:“听庄浪卫人讲,疯和尚面壁九年,参禅成佛,现已回山,还将红城子的徐秀才收为徒弟。这是二十两银子,老兄切勿嫌少,待和尚治好贱内之病后还要加倍致谢。”只听张麒推脱不敢接受,还说:“康大人有所不知,那风大师本领了得,小人多次受他感化,决心重新做人,好好唱戏,再不敢坏了品行。寻大师的事,我可考虑,这银子却万万不能收,风大师知道了我又造孽了。”那位康大人说:“几百里之外,和尚哪里知道,兄台可是嫌少?”“不是,不是。”张麒急忙说,“风和尚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我若收了银子,引得‘旧病’复发,难以收拾,我可要前功尽弃了。”那康大人着急地说:“张兄不肯劳驾,看来贱内之病无救了。”话音未落,只听窗外廊下一人高声念道:
为僧清净本无奈,当官莫把良心坏。
不忠不孝招报应,祸患灾难随时在。
几人吓了一跳,那康大人急忙起身向窗外看时却无一人。张麒却觉得这声音清清楚楚好像一个熟人,忙起身看时周围还是无人。突然,他想起进门时廊下躺的乞丐,于是心里嘀咕,莫不是风大师就在眼前?他跑出店外,掀开乞丐毡帽,只见那“老头”忽然坐起来,做了一个鬼脸说:“张施主别来无恙乎?”张麒听了大吃一惊,望着那炯炯闪亮的目光,脑袋“嗡”的一声发麻,这不是风颠是谁?他却为何变成老乞丐?那“老头”哈哈大笑,揪去粘在嘴上的胡子说:“你再看老衲是谁?”只见张麒倒头便拜,口称:“活佛显灵,我肉眼凡胎,不识尊驾,还请大师多加原谅。”张麒一边下拜,一边为自己今日没有出错而庆幸。
风颠扶起张麒,这时康大人与几位朋友已站在后面。那康大人想起刚才风颠在窗外所吟诗句心虚胆怯,此时还在目瞪口呆。
张麒忙将风颠请进酒店,唤小二端来热水,为风颠净面,并吩咐小二重整酒菜。大家落座,热烈寒暄,一时间说不完一别九年的思念之语。
酒菜将尽,那康大人才吞吞吐吐地插进嘴来,说出了请风颠师父为其夫人看病的事情,并将二十两银子捧在风颠面前说:“内人病愈后还要重谢。”风颠早已听说这新来的掌管皇家粮仓的康大人为官贪恶,倒卖皇粮,他大斗、大秤进,小斗、小秤出,米里掺白沙,贪污国库军粮,坑害百姓,民众十分嫉恨。对于他的银两,风颠并不推辞,让酒保马上兑换成零碎铜钱,兜起来就走。大家急忙跟上。
出了酒店,一群花子跟了上来,风颠一路抛撒铜钱,小花子与穷孩子一路拾钱。到了康府,风颠和尚将最后一把铜钱远远抛去,孩子们都去抢。风颠在张麒的陪同下被那康大人引进豪宅。风颠一看康夫人气色,已知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便对康夫人说:“病已到头,不日即好,想吃啥吃啥,不必忌口,需要大补营养。”出屋后,风颠对康大人说:“夫人的病三日后便见分晓,一了百好。”说罢转身出门。
那康大人心里明白,风颠让他准备后事,心中窃喜。原来那康大人并非一定要治好发妻之病,他外面早有相好之人,天天催着要他明媒正娶。康大人碍于脸面才替妻求医,实际上他想得到妻子还能支撑几时的实信,内心深处巴不得妻子早死。
三日后,康夫人果然气绝身亡。
且说风颠出了康府,张麒一定要他去家中畅谈,风颠推辞不过,只好相从。那些优伶艺人纷纷前来劝酒,感谢风颠大师再造之恩。张麒决定四月初八趁佛诞之日,要在凉州戏园唱三天大戏,一来祈求风调雨顺雨顺,秋后丰收,二来向风颠大师汇报演出这几年他们新排的大戏。正说着。那张玉贵及其媳妇汪玉玲也跑来邀请风颠一定要到家中做客,并说儿子张福善已考中秀才,现在已去省城,准备再考举人。风颠看他们恩恩爱爱,穿戴一新,知道日子过得甜蜜,也就欣然赴约。
风颠自从被张麒识破之后便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天他带领一群孩子上砖塔玩耍,大家争先恐后,疯一般抢着上。忽然一个小孩从塔顶上被挤跌下来,风颠忙将僧衣抛下。说也奇怪,那僧衣是件轻物,倒比小孩落得快,不等小孩落地,便飞到小孩身下,地上飞起一片尘土。
待尘土落定,人们看到那僧衣裹着小孩,一只衲袖还盖着孩子的头脸。塔下人们一片惊慌,都说摔死人了,纷纷前来围住小孩。塔上的小孩们吓得呆若木鸡。只见风颠不慌不忙腋下夹着杵杖,笑嘻嘻地从塔顶轻轻飞落下来。
此时歪歪斜斜地走进一个醉鬼,风颠知道人们叫他“作恶”。那作恶开口骂道:“你这秃驴,吃饱无事,将人家孩子摔死,看你如何交代?”风颠笑着说:“孩子死了我顶命,劝你快去挖墓坑。”那嫖娼赌博、坑蒙偷骗无恶不作的汉子那日手气好,赢了些银子,便趁着酒劲说:“秃驴,你若将这孩子弄活,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一炷香内孩子不活你给我二十两银子,然后再拉你去公堂抵命,你看如何?”风颠说:“就按你说的,我俩赌一把。但是人人均知你无恶不作,你我都先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证人,准赢了,银子全部归谁。你看如何?”作恶真的掏出二十两银子交给公推的三位老人。风颠也向身旁一位优伶借了二十两银子交给三老。
风颠掀开孩子面上衣袖,见孩子面容苍白,却像睡着一样。风颠口中念念有词,并用铜杵在孩子身上轻轻上下敲打说:
佛塔巍巍砖包成,颠领儿童上塔顶。
将这孩子若跌死,推倒砖塔垫粪坑。
唵、嘛、呢、叭、咪、吽!
大家看时,孩子脸上微露红光,接着风颠向孩子脸上吹了一口气,那孩子便坐了起来,望着大家,不知人们围着他做什么。那作恶见孩子活了,就想赖账,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掉头而去。众人看到死儿奇迹般复活,身上并无任何伤损,都惊奇得称风颠和尚是济公再世。
风颠将刚才所借的二十两银子还了,又将作恶的二十两银子换成铜钱,每人几枚,人人有份。剩下的领孩子们前去烤肉店饱餐一顿。第二天街上纷纷传言作恶昨夜死了,人人听了十分高兴,一个恶棍终于从凉州永远消失了。
风颠使死儿复活的奇事在凉州城内广为流传。那新来的金镇台原来对风颠不甚了解,其母多年生病咳血,请了许多医生医治均未见效。金镇台听到这样的奇事,也认为风颠一定是济公转世,便决定亲自去请风颠为母治病。
一天,风颠正在看戏,忽听金镇台来请,便已知其来意。风颠知道金镇台官声不错,金母原本是个行善之人,便欣然前往。进了府门,风颠也不用斋,先去金母房中探视。那金老太太面黄肌枯,骨瘦如柴,气喘吁吁。风颠睁开慧眼一看,便知病根所在。
回到客厅,风颠对金镇台说:“老太太病在心肺,日子太久,肺上长有血包,此病医治费劲。如果你能听我吩咐,我便一试。我看老夫人自幼积德行善。命不该绝,愿尽力相救。”镇台一听老母有救,跪地便拜。
风颠说:“速将老夫人卧室门窗用纸糊得严严实实,不可留有一点缝隙。炕前搭一张板床,我要与老夫人同室共寝。”金镇台一听吓了一跳,心想这和尚果真是个疯子,他怎能与老母共寝一室?不过为了治好老母之病,也只能听他吩咐。
第二天一切准备停当,老夫人喝了风颠熬的汤药,进屋先睡。半夜了时,风颠走进卧室将房门拴好,钻进棉被和老夫人相反仰卧。风颠用自己的双脚蹬住老夫人的双脚,让老夫人闭目静心,万念皆空。慢慢调气,深深呼吸,老夫人一切照办。
过了一个时辰,风颠问:“老夫人有何感觉?”老夫人说:“脚热腿麻。”又过了一个时辰,风颠又问感觉如何,老夫人说:“腿热身麻。”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夫人说:“心中犯潮,头顶发胀。”风颠一再叮咛老夫人沉住气,静下心,马上就见功效。
鸡叫三遍,外面窗下秘密监视的仆人听不见动静,心中嘀咕,忍不住用舌头舔开一个小洞,想往里面偷看,忽听风颠口中念念有词:
宝杵宝杵快显灵,速救居士金夫人。
凉州镇台修石桥,方便东来西去人。
唵、嘛、呢、叭、咪、吽!
随即双脚用力一蹬,金夫人口中“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脓血。在喷血的一刹那间,风颠将挑着白布的铜杵向空一举,原想将毒血全部吸到自布上烧化,不料金夫人怕喷了风颠,头稍向外一偏,一口脓血全落在窗上,一滴血正好从窗纸洞中飞出,仆人已被传染。
风颠叹道:“不是冤孽不碰头,世间又将祸根留。”说罢起身,此时天已放亮。风颠让金镇台将老夫人抬到别室调养,吩咐家人将门窗上所糊窗纸一律撕下用火烧了,再配药搅在水中让众人洗手、洒地,以灭祸根,又让那个仆人服了点药,免得痨病暴发。
却说风颠用神功将老夫人肺上的血包逼出之后,又用中药医治调理,老夫人一天天气色红润,能吃能睡,两个月后便下床行走。风颠奇治怪病的事传开后,人们更相信他是济公无疑。
金镇台对风颠十分感激,拿出三十两白银相谢。风颠坚辞不要,镇台一定要送。风颠只好将十两银子装起准备赈济穷人,却将二十两银子推到镇台面前说:“风颠来时路过武胜驿,那儿庄浪河水阻断来往车马,人们交通不便。请金大人用这二十两白银在武胜驿修一座石桥,方便往来行人,也是功德一件。”金镇台满口答应,马上吩咐可靠书办立即动身,速去武胜驿的庄浪河上修石桥一座,取名永济桥,届时他要与风大师亲自检查验收。
后来每任镇台都把维修加固武胜驿桥作为行善积德的功德去做,所以民间便留下武胜驿石桥总由凉州镇台修造的规矩,直到清末,一直不变。那金夫人后来也终身吃斋念佛,高寿而终。
自那之后,风颠改在雷台庙内暂住,一住就是大半年,白天看戏喝酒,晚上静坐诵经。
却说凉州西边有个永昌县,县官何老爷年近五旬方得一子,夫妻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要脚不敢给手。如今儿子长到十七八岁,不爱读书,却养成了一身坏毛病,尤其好色如命。起先他在家中调戏丫环,见母亲并不训斥,便当着母亲之面奸污了丫环。其母不仅置若罔闻,而且还威胁丫环不准声张,否则小心狗命。后来走到街上看见谁家姑娘生得漂亮,他便在两个仆人的教唆下,常在光天化日下当街奸淫少女,然后扬长而去。群众虽然恨得咬牙,但偏僻小县,天高皇帝远,谁能管得了县太爷之子?就这样一个恶少,何知县还望子成龙,盼其早日封侯,故给他起名叫何早侯,可群众背后都叫他“黑臊狗”。
此事传到凉州,被风颠听到,风颠便决定管管此事。
一日风颠摇摇摆摆地走在永昌县衙前的大街上,远远就见两个仆人拥着一个花花公子朝闹市走来。风颠看街旁有棵大柳树,便纵身一跃,躺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地观察。
此时正好一个盲老头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的牵引下,一边拉着胡琴沿街卖唱,一边向行人乞讨。不料那恶少迎面走来,见那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十分标致,顿起淫心,浑身抖作一团。两个仆人一见公子爷的症候,马上心领神会,便立刻将姑娘拉到树下,招呼公子爷快来享受。那盲人听见闺女的哭叫,心知遭坏人挟持,便大呼“救命”。但街上行人见是“黑臊狗”行凶都,谁不敢上前相救。
街上的事情,被躺在树上的风颠看得清清楚楚,他始信百姓传言千真万确,便想狠狠惩罚一番。风颠见那恶少脱了衣服就想作恶,于是口中念动真言:
宝杵宝杵快显灵,速请土地与山神,
狗仔当街欲横行,替天行道莫宽容。
唵,嘛、呢、叭、咪、吽。
街上行人正在替少女提心吊胆,突然一股旋风吹过,只见那三个歹徒举着双手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那姑娘趁机脱身,扶起跌倒在地的爹爹匆匆逃去。这时风颠铜杵一指,那三个歹徒便互相狠抽耳光,直打得口鼻流血。风颠铜杵又一指,只见那恶少紧跑两步,上前抱住大树像疯狗似的啃个不停,而那两个恶仆却互相对打起来……
有个财主见知县的公子啃树不止,便跑去报告知县夫人。此时只听街上有人高喊:“快来看呐,黑臊狗发疯了。”不一会儿大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
忽听有人狐假虎威地高声大叫:“闪开,快闪开,县太爷的夫人来了!”随着一阵呵斥声,百姓纷纷让开,只见一个贵夫人在四个家丁的护卫下冲入人群。那夫人看上去年过五旬,满脸皱纹,肥胖臃肿,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胭脂银粉直掉渣渣。她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见宝贝儿子两眼红肿地狂啃大树,满嘴血污,还少了两个门牙。而那两个仆人却像仇人似的正在互扇耳光。她心疼得随手欲扇仆人的耳光,却见两个仆人瞪着血红的眼睛欲来打她,吓得她跑前两步去拉儿子。不料儿子松开大树,反身一转,却将她紧紧抱住乱啃起来。不知怎的,好像怪病传染似的,忽然其母也抱住儿子乱啃起来。于是母子互相拥抱,劈头盖脸,一顿乱啃,不但啃破了鼻子咬破了嘴,而且连耳朵也咬得鲜血淋漓。
如此不堪的样子,羞得一些老人、妇女都转身回家,不忍再看,只剩一群小伙子流着眼泪,前仰后合地捧腹笑个不停。只听空中“哈哈哈”一阵大笑,人们见大柳树上飘落下一个衣帽不整的和尚。那和尚走人人圈长叹一声说:
纵子长作孽,自养自快活。
当街出尽丑,犹如狗同窝。
如果今日没啃够,他日让你流尽血。
善恶报应时时在,世间看谁能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