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僧态度强硬地说了:
“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曾说:当萨迦派和格鲁派雄辩时,狐狸之辈请快躲开,免遭践踏。这不是说明萨迦派和格鲁派学者各个是精研量学推理辩论方面的高手吗?我不能枉来一趟,请求您成全我吧!为了您寺院的好名声,三天后我在神圣庄严的经堂等您,辩不了经我绝不离开此地。”
说完双手合十转身离去。他的随从牵着马掉转方向也跟上去了。
“看样子辩不了经,他是不肯罢休的。”这是老和尚从拉萨高僧离去的背影断言的。
众和尚一直看着拉萨高僧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后,把目光都集中在昂嘎喇嘛身上,似乎在问:您决定了吗?
寺院里的众和尚,听到高僧说“为了您寺院的好名声”受到启示,这句话太煽情了,激起了和尚们的荣誉感,他们请求寺主辩经。
“仁波切,为寺院的荣誉而辩,为传扬您博学的美名,为弘扬佛道,我们全寺的僧人请求您出面辩经吧!”
喇嘛昂嘎被这四百多张嘴说服了,作出了妥协让步,让和尚们兴奋不已,可他的决定宣布后,让和尚们吃惊不小,除了担忧就是失望。
这个决定像风一样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又像寒风一样让每颗心感到冰冷。这决定就像是一盆凉水泼得他们浑身透凉,兴奋的热度一下降到了冰点,这句话寺主是这么说的:
“既然大家要求辩经。那就让汉族和尚代我去辩吧。”
这决定宣布后,寺院里炸了锅,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这个决定。
多杰也劝父亲退出辩经。
“我劝你别去辩经,一旦辩输,你在寺院就没有立足之地,和尚们容不下你,唾沫也会把你淹死的。”
喇嘛昂嘎只对父亲说:
“去准备吧,三天后来辩经。”
他的话音刚落,他的影子随之移走了。
父亲成了众矢之鸟,都攻击他,反对的呼声很高。
“不许你去辩经,辩输了是寺院的耻辱,整个寺院的人因为你而背上坏名声。你会让寺院蒙上尘垢,汉族和尚,你得好好掂量自己,人家可是拉萨格鲁派辩经高手。”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句,围攻得父亲无还言之机,其实父亲说,他当时不想辩解,众人反对,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晚上细细捉摸,这是师父用心良苦。怎么能辜负老人家的信任。我得辩,父亲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
第一天,上早课时,众僧又来说服父亲。
父亲辩解说:
“我如果辩输了,坏名声只属于我一个人,对寺院和喇嘛昂嘎都没有坏影响,我的优势就是我是个汉族和尚。”
和尚们无言以对。
晚上,寺内的老和尚们商量好一同去喇嘛处请愿。
“仁波切,请您改变决定,这汉族和尚肯定要输,才学了几年经。我们衷心地希望您亲自出马,我们只相信寺主您的学识,他怎么能辩得过从小就习佛的高僧,万一输了,不但败坏了寺院的名声,也败坏了寺主您的美名,还有我们这么多和尚的脸往哪搁呢。”
喇嘛昂嘎耐心地听他们说完,从禅坐上起身,转到窗户前看了看外面的僧舍,经堂后,只说了一句话:
“别争了,我不是已决定了吗?回去吧。”
第二天上早课时,几个老和尚又把这事提到日程上了。喇嘛昂嘎说:
“你们怎么脑子不开窍,我让汉族和尚去辩经,自有道理,你们为什么不从事情另一面辩证的去想,如果他辩赢了,寺院不是有个更好的口碑了吗?一个只学了几年的汉族和尚就能辩过拉萨的高僧,那寺内的藏族和尚就不用说了。个个是辩经高手,想要好名声,就等着扬名藏区吧。再说,汉族和尚可不像我们寺院的有些僧人,织锦缎的糌粑袋子里,只装着麸皮。他可是一飞冲天的雄鹰,肚子里装着些什么,我很清楚,你们的担忧就像是狗尾巴上粘上的草芥,多余的。”
这几个老和尚听完后,悻悻离去。但担忧还是揣在心里,怀疑萦绕在脑畔间。看他们缓缓挪动的步子,一脸的不情愿,一嘴的叹息声,频频摇着失望的头。就知道和尚们的担忧有多么深重,看他们耷拉着的脑袋,就知道和尚们已经绝望了。
其实,这是师徒之间的契合,高山流水般的唱和,不需要太多的注解。师父知道徒子胸中有多少墨,徒弟感激师父的器重信任,师徒都胸有成竹,心有灵犀一点通。
三天中。还有和尚接踵游说于喇嘛禅房里,有毛遂自荐者,有自愿请缨者,还有举贤者,都被寺主拒绝了。
这三天时间里,父亲说他在精心准备,温故经典依据,理清思路,熟记圣人哲言,练习答辩时能言善辩的技巧和语言的精炼简洁。反正父亲没有理会外面的风声雨声,他只是静下心来准备应辩。
三天后的早晨,寺院放假,都到经堂观听辩经,这天,拉萨高僧开始辩时,有点大意轻视,甚至不满。以为是个年轻的和尚,况且,还是个习经还没有几年的汉族和尚,他感到被戏弄了,小觑了他的雄辩才能,辩经时满不在乎。
辩了几个回合,他才感到不敢有轻视意识,这汉族和尚不是吃素的,有点真本事。
父亲回忆说:“第一天辩了几个回合后,拉萨高僧以‘声音无常’立宗,就这个命题,我采用因明三支论来攻宗的,最终,得出结论,‘声音是所作,凡是所作皆为无常,所以,声音是无常’。以此命题引出了诸多的因明范畴的概念,两人在辩解近取因(内因)和俱生缘(外因)时,父亲以金瓶为例,说明近取因是金块,金匠是劳作的俱生缘,凡物皆是俱生缘,但凡物不一定是近取因,整整辩了一天。辩经之激烈程度,引据论典之广博,超过了我预想的。高僧的雄辩提升了我的思维,高僧的博学开启了我的潜能,我的才能发挥也到了极致。”
第二天、第三天众和尚来观战,兴致盎然,到了第四、五天观战的和尚疲于劳累,寥寥无几人,到了第六天,来助战的和尚明显少了,这种像羊肠子一样长的辩经,消磨了他们开始时的兴趣和助战的积极性,即使父亲输了,他们也无话可说,这辩经太艰难,语速快如急风骤雨,反应敏捷如电闪雷鸣,辩辞精彩如口吐珠玑般,他们看在眼里,体味在心里,也让他们见识了父亲的学识,即使辩经输了,他们也会刮目相看,毕竟父亲肚里有多少学识他们领教了,重新认识了这个汉族和尚。
后来成为我舅舅的多杰经常和父亲常提起这场辩经会,舅舅说:
“这辈子算开了一次眼界,这唇枪舌剑,你诘难我释难,我发问你对答,高僧立宗,你攻宗,一会是你躬身,击掌问之,高僧击掌答之,一会儿是高僧击掌问之,你躬身击掌答之,非常激烈。拉萨高僧始终是一边击掌,一边高呼,以示他压倒一切的威风,你也不甘示弱,吼起来像狮子,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时候俩人口若悬河,一会儿像学者侃侃而谈,一会儿像对簿公堂的冤家,一会儿谈笑风生,像投缘的知己,一会儿拍案而起,像扞卫真理的勇士,一会儿,俩人口吐莲花,妙语连珠,总之你二人都显示了饱读经书、善言能辩的才学。”
谁知道呢,听说辩了七天七夜。第七天这天,和尚们都来助战,附近几个寺院的和尚也闻风赶来观阵,看看花落谁家。当点燃的灯光映照在每张古铜色的脸庞上时,每位观阵的人脸上绽放出花一般的灿烂笑容,气氛由短暂的寂静后变得沸腾起来,喧嚣一片。那高僧终于败下阵来,被他的随从,背出了经堂,父亲是让多杰舅舅搀扶着回到僧舍的。
这七天时间里,喇嘛昂嘎闭关修行,没有走出禅房一步。
辩经前,这拉萨高僧有言在先:
“如果汉族和尚辩输了,背着我绕寺院转三圈;如果我输了,离开寺庙时退着走,每走一步,面向寺院磕一个长头,直磕到看不见寺院为止。如果我输了,你们从此尊称他为喇嘛(上师),他是汉族,就叫嘉喇嘛吧!”
辩经结束的那刻,他脱口说了:
“这是真正的嘉喇嘛。”
从此以后,父亲就有了嘉喇嘛的称呼。以至于他还俗后,直至死后的现在,还是被称为嘉喇嘛。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只是以微弱的优势取胜,主要胜在了体力上,毕竟那时父亲的年龄三十过点。每当父亲提起这事,赞许地说:
“那是一位名副其实学识渊博的高僧。”
最后拉萨高僧兑现了他的诺言,一步一磕头,离开了寺院,直到望不见寺院才从随从手里接过缰绳上马离去。
他临别向喇嘛昂嘎辞行时说:
“不虚此行,总算检验了自己的学识。辩德可分为五种,你的弟子属于博学广闻和言具圆满一类。他辩才无竭,我本想以气势压到他,可他心无忧畏,谦卑中透着豪气,不亢不卑,巧言善辩,我依照着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您说的没错,学海无涯,学无止境,个子再高也顶不到天,还得低头走路,脚踏大地尽管不会把地踩陷,还得轻轻迈步,学识再渊博,也有学不到的门类,知识是一辈子学不完的。山外有山,小庙里藏着高人。”
父亲的获胜,让从不夸口的喇嘛昂嘎也说了一句:
“这是我徒弟中殊胜者之一。”
言外之意,本寺还有辩经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