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爹,我要你把小矮人儿找来!”
“拿来干啥?”
“它们只有指甲壳那么大罗,”打个饱嗝,他说。“那么,我就可以把两个小矮儿放在手掌心,放在手掌心罗,就喊它们打架。”
“可好玩儿啦!”
“是呀,”他翘着小嘴说。“幺爹,好玩!”
“你要几个小矮人儿?”
“那么你有几个小矮人儿?我只要两个就够啦。”
“有,”停了停,大川说,“但没带回来。小乖乖,等你有幺爹这么大,就去北京,自己买好多好多小矮人。那里的小矮人又多又廉价,只用一点点钱,就可以买好多好多。那里的小矮人儿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都有,还有戴眼镜的小矮人。你一逗它们,它们就咧着嘴笑,把你手掌心里硬币吐进肚子里去。”
“那么,幺爹,那些小矮人儿长胡子吗?还有,它们说话的声音大吗,有蚊子叫声大吗?”
“比蚊子的声音还要大。它们喊你‘可怜的毛孩儿’嘞!有的也长胡须。它们大都不长,因为它们是小矮人儿,像奇怪的虫子一样的小矮人儿。当然,它们是玩具,呈列在商场里,商场里有好大好大的柜台,走在大街上,可以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个清楚。”
“幺爹呀,”毛孩儿说。“我也是小矮人儿,你是大人。爷也是大人。我认识的人,大人跟小孩子一样多。幺爹,我也是小矮人儿。小矮人儿会打我吗?”
“小矮人儿比你还小。它们很可爱。所以人们总是在谈它们。早上一起床,人们就谈小矮人儿。”
“你给我找小矮人儿嘛。以前,你不是说它们在岛上?”
“以前是在岛上,不过现在到处都有了。”
“小矮人儿在这里有吗?”
“山里也有,不过最少,”大川说。“小乖乖,幺爹给你讲了好多故事,现在,你给幺爹讲个故事好吗?”
“幺爹会讲故事。不过我会听罗。”
“你就给幺爹讲个故事吧。”
“我不会讲。是真的,我不说谎。”
“你会讲!都晓处毛孩儿故事讲得好!”
“不过,我会听罗……”
“要讲。幺爹教你。从前——”
“从前啥子呀?”
“啥都行。你说——割草也行!”
“那我就讲哟,”他翘了翘小嘴,鸡啄米似的点着脑勺,给大川讲故事了。他讲道:
“从前啊,有个小孩儿啊(嗯),他割草。他割了很多很多草啊(嗯),他背不起啊(嗯),就喊他爸爸(嗯),妈妈(嗯),爷爷(嗯),婆婆(嗯),还有他幺爹(嗯),都来帮忙。然后呢(嗯)就背回来罗。小牛儿就有草吃罗(嗯)。我幺爹完了,幺爹。”
那场院最大的雨早已过去了,返青的烟叶又泛起黄斑,在一大群的孩子的帮助下,第六炉烟都进了烤房。大川出发的日子更近了,大妈把活儿也就催得更紧了。跟她一样,大家都很累。她和旁人说话时就这样说:
“人轻飘飘的,好像没有睡醒,就是走路也能高一脚低一脚,走路也能睡着。”
可是淑华大妈仍在驱使。吃过早饭,她提着锄头向最后一片迟栽的土豆地走去。承德老爹少咳嗽了,他又坐在烤房了。大川总算腾出手来又山里扛柴。
今天大川的双肩疼痛的利害。他在屋子里用棉球醮着洒住肩上擦,他的右肩已溃烂,化有乌黑的脓液。宽富大爷闯进来,他仍旧穿着那双水靴,一走动靴子就叽咕叽咕地响。
“哎呀,”大爷说,“你那肩不能扛柴了!”
“过些天就该走了,去学校休息。爷,你咋进来了?”
“找过你几次了,”大爷说。
“有事,爷?”
“你还不晓得,”大爷的声音在些哑。“他们烧头七,把族谱烧啦!”大川的手垂下来了:
“哪个烧的?”
“哪个,”大爷说。“还不是那群娃。头七烧四爹的衣物,那些小娃娃还热闹得不行,像搞庆典样,族谱就当废纸烧啦!”
“没有啦,爷?难道只有这份?”
“还有。不过,哪个晓得有人抄过!”
“唉,可惜呀!”
大爷很伤感,蹲在地上抽烟。“遗憾呀!睁眼瞎!”他骂着,魂魄给人带走了似的。“我当时还想得好,心想四爹离不开族谱,就说等他走了再拿来!只怕往后整理不全了。你爹不晓得,莫跟他说。”
“这么说,现在跟马鞍山的大族谱合不是啦!”
“睁眼瞎!”大你抽着,骂着。
扛柴的时候,大川的肩痛得像刀尖在剜。他找件破旧的棉衣,把肩垫得高高的。他将柴放在左肩,斜肩,弓背,木柴的重心便压在靠近脖子和背脊的那块肌肉上。走在路上,太阳毒针样刺着他的肌肤。他向天空望,眼前是火的汪洋大海,可是他可以看见太阳套在一个黑色的圈子里,中间的一块格外耀眼。
“你就歇会儿吧,大川。”经过冬青树时,坟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爷,”大川喊着。“你咋在这里!”
“娃呀,我来看看。没有依靠了,我来看看祖先。”
“爷,还有的,不是说有人抄过吗?”
“你回去歇会儿,我转转就回去。”
午后两点,也是一天最炙热的时候了。大川扛回柴,觉得口干舌燥,就进屋去喝水。
淑华大妈挖完土豆回来,在阶院里洗衣服,在石板上堆着高高的一堆。猫跳上衣服晒太阳,被大妈赶跑了。大川看着那些衣服,总觉得那是血淋淋的五腑六脏,他一阵恶心。进了屋,可壶里空空的。
“娘,没开水了!”他坐在木凳上发楞。
“你热,没喝凉水。”
“她们家里有没开水?”
“屋里没人,你嫂出去了。”大妈说。“刚才我还说烧壶水。咋就给忘了。”
大川浑身无力地坐着,额头冒着冷汗,他看见屋子在变形,旋转了。
“那你自己烧。反正今天太阳大,正好歇一阵,你就不上山了。歇好了,给我们做饭。这堆衣裳我才开洗嘞!这都叫烟油油透了的。活路,也不能穿得像个叫化子。忙归忙,我看还是注意些好,免得外人说。”
过一阵,大妈问:
“你在烧水?”
“嗯,”大川应了声,便开了后门去抱柴。一只斑鸠蹲在牛圈的草脊上,听见开门声,扑扑地飞走了。狗睡在门前的石磨下,抬起头来,望着主人。
抱些木柴进来,大川侍在灶房前烧火。他一连划了十多根火柴也点不燃油灯。划亮的火焰一瞬间就变成了火的汪洋大海。手被烧痛了。他定定神,总算点燃了油灯。再点着干草,小心翼翼地放进灶膛里。添些小木柴,火就慢慢燃烧起来。
灭了灯,大川准备向锅里添水。一站起来,他只觉得晕头转向,房屋也颠倒了,不停地旋转着。他赶紧坐下来。
“不行!不行!一定得撑下去!”他心里大喊。
无意间,他瞥了一眼灶膛:木柴都着了,火烧得很旺,发出了呼呼声。他的目光被拉住了,只觉得那火势越烧越大,迅速地蔓延成滚滚火海。
“你咋不添水呢?”大妈进屋舀水,发现问题向锅里添了瓢水。凉水激起一阵咝咝声,看不见升起的水雾。
“锅都红了,你这娃哟,咋就不晓得添水?”
灶房前没有回音。大妈有些迟疑地绕过灶头。大川傻子似的坐着,双眼瞪得圆圆的,眼球都快滚出来了。他盯着灶膛,脸被火光映红了。
“咋啦,大川?”
摇一摇头,仍旧没有回应。“咋啦?”
大川有些反应了。他回过头来,望了母亲一眼,又盯住了灶膛。
“儿子,我的儿子!”大妈的声音在颤抖。
“你是咋,嗯?”
大川咬了咬嘴角。忽然说:“娘,我怕!”
火势仍在眼前迅猛地蔓延着,似乎有数十丈的火苗向他卷过来。大妈握着瓢问:
“儿子,你咋啦?”
“娘,你看,火旺,都成海啦!”
大川浑身发抖,双眼噙满恐怖的泪水。他抱着身子,倒在灶前的干柴上。接着,蜷成圆团,在地上打起滚来。
大妈吓坏了,瓢扔在地上,伸开双臂来抱儿子。
“你咋啦!你咋啦!”她哭叫着。
“啊,菩萨!保佑啊,菩萨!菩萨保佑啊!”
“娘,那火烧我,在我胸膛上。”
仿佛那席卷的火苗点燃了他的前襟,衣服着火就迅速地燃烧起来。大川觉得胸膛火炉似的发热。他滚得更快了。同时,双拳紧握,在胸前拼命地捶打着。他要扑不衣服上的火。
大妈来抱他,却被推倒在地。
“火烧我!娘!火烧我!火呀!”
他声音很奇异。
“娘,那火里有人!你看——我们大家,都在!毛孩儿、大妹、二妹、大德、陆军、海军、烂子、灰包子……那群孩子,他们都在火里!我们也在火里,都在!你听到没,娘!火里的人,都在叫!……”
“听到啦!听到啦!我听到啦!”
“娘!那火……”
那些意象在大川的脑子里争吵,他的头都快爆炸了。
“我晓得!大川,我的儿啊!娘都晓得了!菩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大川有些清醒了。他停止了翻滚,发现自己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母亲的双臂紧紧地抱着他。她的嘴里在不解放军地叨念着。她望了一眼儿子,皱襞纵横的脸上满是泪花。
“大川,我的好儿……”
“娘,我累!”大川双臂紧抱着母亲,哇地一声哭了。
母亲轻拍着儿子的背说:
“我可怜的孩子!去睡会儿吧,啊?”
大川躺在母亲的怀里,有热泪滴在他脸颊上。他心的压抑得到了一次释放,还好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没有超越极限,理智战胜了一切。母亲扶着儿子向里屋走去。大川睡着了,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甚至没有梦来打搅。
“我可怜的孩子!”母亲抚摸着儿子干瘦的脸庞。
他被唤醒的时候已是晚上了。他慢慢地睁开眼来,发现屋子里亮着灯。大妈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坐在床沿上,她慈祥地望着儿子。她的眼帘有些发肿,在大川看来,嵌在眼帘之中的眸子里包含着怜惜、同情、疼爱、担拢和无奈。大川不敢多看一眼那双眼了。
“吃吧,专门为你炖的猪尾巴。”
“天黑了?”
“都十点多了。你多吃些,里面加的泡笋。”
大川完全清醒了,只觉得浑身酸痛。他接过母亲递来的研究会,很快地吃起来。肉炖得很烂,都流了。大妈望着儿子的吃相,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她声音很轻地问:
“好吃吗?”
“嗯,”大川望了母亲一眼。“爹呢?”
“你爹在烤烟。”
“我去烤,好叫他吃饭。”
“你爹烤烟,等会儿,我就给他端去。”
大川撑着身子往起来爬。“爹晚上不能加班。”
“先吃你的饭,”大妈说。“晚上我熬夜。”
“你不怕后头的古山?”
“也没啥怕的,再说,你爹给我打伴。我等会儿就去后头支个床。”
“我等会去熬夜,你们熬不了夜了。”
大妈利索地将研究会放下,按住大川。她说:
“你就不要这么气人好不好!你没问哟,今天都差点儿把人吓死!心想:养这么大了,要是有个好歹,我也就没心肠活啦!你这两天就只顾躺在床上,啥事都不要管,特别是莫见火!我给灶神烧过纸了。你这两天就安心地躺着。烤烟的事,还有我们呢!”
“娘,我没事。”
“你还嘴犟!你是要气死我,还不是?”
门外有了响声。妈妈抱着孩子进来了。毛孩儿手里端着个大盘子,盘子里呈着几个熬蛋。
“大川,你没事吧?”嫂子问。
“我幺爹白没个钱的事!”毛孩儿翘着嘴说。“幺爹,妈妈给价钱熬的蛋。”
“我听见他醒了,就来看看。”嫂子说。
大川心里一阵激动。“我没事,真的。”
“我幺爹没事,妈。”
“没事就好,趁热吃吧。我听娘说……吓了我一跳!念书也不着急,你哥一回来,可能就有钱啦。往后家里的活还有我们呢!”
大川吃过饭,亲人走了。没有了油灯,漆黑的屋子里,还有饭菜的香味。
夜里,大川隐约听见咳嗽,便下了床,披上衣服,向烤房走去。大妈在烧火,火光映红了他慈祥的脸庞;老爹则躺在烤炉前新支的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