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哭。
他哭得并不大,可是很疼。
就像他说的,美好的东西,总会被现实打击得粉身碎骨,留下一地的鸡毛的怅惘。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不赞成他的做法,所以保持沉默,听着哭泣声在黑夜里波澜起伏地摇曳。
“谢谢你。”
林浩最后抬起头来,睁着红肿的眼:“谢谢你肯耐心等,三儿。”
“不用。”我动了动嘴唇,正要从兜里掏出手铐,见林浩伸手做了个“嘘”字:“我知道你要逮捕我,我也会认罪,可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能否答应我两个要求。”
“你说。”我眨了眨眼,兜里的手铐又摁了下去。
“一,我不想让多年的好友带我去监狱,所以你能否找你的同事来,带我走?”
林浩的嗓子是嘶哑着,可是神情要比刚才好了许多,因为从前他总绷着什么,现在则是放松的,活着的。
我听得心酸,默默点头。
“二,陪我一夜。”林浩道。
我一怔。
“别误会。”林浩忽然咧嘴笑:“是守灵。”
“给你妹妹吗?”我问道。
林浩迟疑了会儿,摇头:“算是为理想守个灵吧,毕竟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摩挲着兜里的手机,在有些恩怨面前,所有的劝慰都苍白无力。
青春如果有,就让我们用这种方式纪念它的逝去;
理想如果有,就让我们用这种方式纪念它的粉身碎骨;
“好。”我点头答应了。
虽然早脱离中二的年纪了,我还是决定中二一把,跟一个嫌疑唆使杀人犯的好友,为一切理想的逝去,守一夜的灵。
林浩看到我应了,苦笑地靠在沙发上:“谢谢你了,三儿,也许从此之后,便是永别,希望你不要记恨你的兔二哥。”
我最怕他跟我谈这个,干脆别过头去,岔开话头道:“你的理想水土不服,并不能证明理想不好,你若是能找到既学生释放个性,也能提高学习成绩的方法,学生们也不会分裂,更不会组团反对你。”
林浩眼皮动了动,抿嘴不答。
“理想实现不了,那是因为没找到现实的出路,别矫情,别自怜,会活得更好。”我淡淡道。
林浩嘿了一声:“那我妹妹呢?就这么白白死了,做了我理想的牺牲品?你让我怎么心平气和地再面对这些杀人凶手?”
我忽然无言。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是林浩这一夜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相对默默,守到天明,我没睡,只看着着窗外,暗夜的月色,渐渐生出了黎明,跳跃着霞光,铺洒着万物。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黎明,我看了看手机,正要打电话,林浩忽然开口:“三儿,看看我的梦吧?”
我一怔。
“最后一次。”他对我笑着,笑得有些恍惚和疏离。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现在一切真相大白,有这个必要吗?
不过……也好。
我掏出钟摆,“滴答”“滴答”“滴答”,入梦而来——
一群小朋友坐在那里。
林宜拍着手,蹦蹦跳跳唱着“丢手绢,丢手绢”。
一瞬间我几乎怀疑入错了梦,因为按惯例来说,真相大白之后,当事人的心境会发生改变,梦境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了,怎么还是原来的?
正想着,林宜走到一个人背后,把手绢丢在了她身后,拍着手“找到一个好朋友,好朋友。”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恍惚里觉得面熟,正疑惑间,见林宜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竖起一根手指:“还差一个。”
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啊——”
我吓得睁开眼,正对上林浩的脸,他一直在笑,恍惚地笑。
“这是……”我迟疑地问道。
“好了,我只能努力到这个程度了,算是对你肯陪我守灵的报答。”林浩截断我的话,指着我的手机道:“快给你同事打电话吧。”
我满头雾水,却也打了王队的手机,讲明原因之后,王队大怒:“守灵?丫的中二癌发作不治了是吧?为这让我们在下面缩了一夜?你等着,臭小子,看我不上来打死你!”
林浩在旁边听到这话,只是笑,不一会儿王队带人上来,倒是没打死我,只骂了我几句,带着林浩下了楼。
“小沈。”林浩上了车,在天蓝地清里,拉开车窗看着我。
一夜未眠,他那张英俊的脸有些憔悴,眼眸却在发亮:“有句话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
“我报复的不是他们,而是理想本身。”
我一愣,不知他什么意思,便见他对我挥了挥手,“啪嗒”一下关了车窗。
王队他们开着车飞驰而去,我承诺不会跟着林浩,所以只站在哪里,静静地看着一阵氤氲飞起。
空气有些凉,我抽了抽鼻子,饶过学校的后门,出了校园,不一会儿听到里面熙熙攘攘的声音,还有广播体操的喇叭声,世间永远是热闹的,不论什么样的过去,终究只能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今夜之后,我们会按照各自的轨迹各奔东西。
理想亡了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我回头看着学校,不论我们这一代活着,还是死去,总有新的一代升起,他们依然会中二,会对世界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然后粉身碎骨,也许幻灭,也许守灵,也许团圆……然而都是后话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而已。
……
不知是否因为林浩最后那话的缘故,这些日子,我有些坐卧不宁,那个一直纠缠我的梦中女孩又来了,当然,她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厉害,可是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在“还差一个”的惊恐里醒来。
“不是你自己的心结?”冷萱问道。
“不是,我确定不是,大概……是因为林浩临走前的那些行为,引起了我下意识的不安,可是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什么报复的不是学生,是理想本身,还有他的梦,为什么依然是丢手绢,林宜丢在那个人背影,又是谁?我确定不是林浩。”我苦恼地挠头。
冷萱眨了眨眼:“你究竟想说什么?小沈,或者,你内心在怀疑什么,你坦白地说出来,把自己的潜意识变成正意识,心结便会迎刃而解。”
“这么说吧。”我反复考量之后,郑重其事地道:“我感觉这个案子依然没有结束,凶手可能……还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