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没分家。可死天却不睁眼,这年发山洪,好多村子都遭了水灾。珍珍的家被淹了,房子、家什、粮食,全被洪水冲走了。这可咋办呢?珍珍坐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哭!能哭饱?”男人给了珍珍一个耳光。珍珍哭得更伤心了,家被淹了,又摊上这么个恶男人,珍珍咋往下活呀?
不几天,又传来一个晴天霹雳,珍珍哥哥下水去救人,人没救上来,他自己倒被洪水卷走了。
珍珍的大脑炸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带信的人。好半天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发了疯似的往娘家跑。鞋跑掉了不拾,头发散了不挽……哥哥死了,嫂子还年轻,青青一定会改嫁的。娘可咋办呀?苦命的娘。
满川白茫茫的一片,几个幸存的林子像大海里的孤岛。洪水在大地上激荡,随时都有掉进沟壑里的可能。珍珍顾不上这些,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娘家跑……要是栽到沟里,就淹死算了,珍珍不想活了……
远处,一个小黑点朝珍珍移来。渐渐地,珍珍看清了,是个人,背着一袋东西。珍珍跑到跟前一看,竟是青青。
青青双眼红肿,嘴唇干裂,脸上挂着泪珠,更加憔悴、瘦小了。珍珍鼻子一酸,泪水又涌了出来。
青青看见珍珍,苦笑了一下,扬起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痕:“珍珍,我正要到你家去……”
“嫂子,你……”珍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听说你家的粮食全让水冲去了,我……”青青把一袋面放在珍珍的肩上。
“哇”地一声,珍珍大哭起来。
“甭哭了,咱总得往下活。再说,还有公家照顾。”青青说,“你快把面袋背回去,听说你们好几天没吃上东西了……”珍珍说不出话了。
“娘有我照顾,你快回去吧!”青青说着,转身走了……珍珍呆呆地站在水里,一直看到青青那瘦小、单薄的身子消失在水色中……
(七)
哥哥死了,娘急出了病。大小便失禁,尽屙在炕上。青青围在娘的炕头,洗呀,拆呀……说好话,宽娘的心。其实,她自己都瘦得没个人样儿了……
“嫂子,哥哥没了,你还年轻,你走吧,娘有我照顾。”珍珍说。“胡说!”青青变了脸,“你哥是为救人才死的,我要对得起他!”“青儿,你尽够孝心了。你走吧!寻个好人家……”娘劝道。青青抄起菜刀:“娘,你再说,我死给你看!”“快放下!”娘急了。
青青放下菜刀,扑进娘的怀里,婆媳俩都哭了。珍珍扭过头抹眼泪。
珍珍托亲戚,求朋友,给青青介绍了好几个合适的,青青的第一条件就是把婆婆带去,人家一听就不干了。“青儿,我害了你啊!”娘哭道。
“甭说了,娘,我一辈子守着你……我就不信,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完了!”
珍珍想:青青一定会遇上好人的。嫂子那么好的人,能遇不上么?一定能!
柳英
“叔!我想……调回去。”柳英坐在沙发上,双手夹在两膝间,平平静静地说。
“调……回去?”我一时没明白她说的意思。“我想调回去……教书。”“你疯了,好不容易离开了那鬼地方,又要调回去。省城不如那鬼地方?连水都喝不上。调回去教书,在省城坐办公室还不如在那山沟里教书?婶婶正张罗给你介绍对象呢……”妻子在一旁急急忙忙地说。“我还是想……调回去。”柳英笑了一下说。“单位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试探着问道。柳英摇了摇头。“想家了?”
柳英摇了一下头,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给她添了一杯水,说:“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叔帮你调回去……”
“你瞎出什么馊主意,调回去就把孩子害了!”妻子急得直瞪我。
望着柳英那张微微发黑的胖胖的圆脸和那一脸静如秋水的表情,我知道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这孩子就是这样,属于那种认定了道路永不回头的人。她不和你吵,也不给你过多的解释,总是那么平平静静地说话。可她一旦拿定主意要干的事,你就是说破嘴皮也是白搭。
柳英不是我的亲侄女,说起来还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呢。那一年,我去中部干旱地区的一个县城出差,办完了事,中午去一家饭馆吃饭。我要了盘炒番瓜、一碗米饭、一碗鸡蛋汤。这饭馆也再没什么可要的了。刚要吃,见一旁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紧紧盯着我。
“你有什么事吗?”我放下筷子。
“我……”那姑娘欲言又止。她穿了件补丁钉的蓝布上衣,一条明显短了一截的黑色裤子,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两眼红红的,脸色黄的有些发白。但是,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认识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一句话。“叔叔!我……我饿!”她终于说出了我担心的那句话。“你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钱,叔叔,您能给我几角钱吗?就三角就够了,买碗米饭。下午,我还要考试呢……”她从衣袋里掏出了大学准考证。我一下子怔在那里。
我是农民出身的人。对于旱地区的穷困自认为是比较了解的,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竟有人饿着肚子考大学。我将买好的饭全推在她面前。
那姑娘顾不上羞涩,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吃了个一干二净。“你能……考上大学?”我小心翼翼地问。“叔叔!我能考上大学,一定能!”她抬起头来,我看到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坚定的光。
她告诉我,她家在离县城一百多里外的山里,那里旱得连草都不长,人畜饮水都是政府组织汽车往里拉。父母生了五个姑娘,她是老大。家里已经吃了几个月洋芋糊糊了。她去年没考上,爹不让她补习了,她硬犟着来了,一天吃两顿炒面,临考时,炒面也吃完了……“你能考上大学?”我又问了一遍。“一定能!叔叔,我一定能考上!”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将自己身上带的钱,只留了路费,其余的全给了她。
她双手捧着钱,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半晌,她忍住泪,认真地数了数那叠钱。说:“叔叔!请您留下地址姓名,等我挣了钱,一定还您!”
不知什么原因,我坚信这孩子一定能考上大学,就掏出笔给她写了个条。倒不是要她还钱,而是觉得,她要是能考上省城大学,也好给她帮助。她家的那个情况,上了大学还不是和现在一样。我觉得这姑娘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坚毅。
出差回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很是唏嘘了一阵。她说这孩子说不定真能考上。
果然,过了几个月,她顺着我写的地址找上家门了。“考上了?”我笑着问。
“叔叔!我说过,我一定能考上。”她平平静静地说。妻子一见柳英,就喜欢得不行,非要认她当干女儿。“我还是叫您婶婶吧!”柳英笑着说。
柳英在省城上了四年大学,和我们家亲成了一家人。一个星期不来,妻子就急得又是打电话,又是打发儿子去找。说这孩子想干什么就非要干成,将来不成大器才怪呢。
四年间,柳英吃的穿的,全让妻子给包了。逢人就说,她那闺女如何如何,好像柳英真是她亲闺女似的。柳英临毕业时,妻子又逼着我东跑西颠,托亲戚朋友,硬是给联系到了省城一个大局搞文字工作。
我理解妻子,她早都把柳英看成了亲女儿,用她的话说,这孩子总算跳出了那“鬼地方”。如今,柳英又要调回去。您能不让她吃惊吗?
“叔叔!我想好了,我要调回去。也不调到县城,直接去乡上的中学教书,您帮我联系联系吧……”
“英子,是我和你叔叔对你不好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有什么事你就说,可千万不能往回调呀……”妻子急得抓住柳英的胳膊直摇。
“不是,婶婶。我妈说我命好,这辈子遇上了你们。没有你们,谁知道我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上完大学呢。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一想起你们,我真舍不得离开。婶婶,你没去过我们那地方,旱得看一眼就让人心乏,那里的孩子上学甭提多难了,每天要翻山越岭几十里去上学。去县城上高中的学生,一年四季吃干炒面,有的连炒面都吃不饱,进了大学考场,饿得肚子发慌。这几年好多了,但也不像报上说的那么好。我们考上大学,哪里是考大学啊,就是想找一条路。每天,我一闭上眼,就想起同学们嚼着炒面点着煤油灯学习的情景。苦都不怕,怕的是有的题学生闹不懂,老师也闹不懂,一点办法也没有,上次回家,那么多老师、学生围着我,央求我调回去。婶婶,您不知道我是属于那里的大山的,有了那大山才有了我。离开那大山,我老是觉得自己双脚没有踏在地上,轻飘飘的。省城当然好,但是,省城多了我少了我都无所谓,可那山里多了我就不一样。我一个人虽然没多大力量,可我总不能眼看着再有像我一样的人考大学的当天去……去要饭啊……”柳英说着,泣不成声。妻子抱住柳英,也哭了起来。
后来,柳英如愿以偿,很快办好了调动手续。临走的那天,我和妻子去车站送她。妻子哭得双眼红红的,一遍又一遍叮咛:“孩子,你可甭忘了我们哪!”柳英倒没哭,脸上像往常一样,平静得像一泓秋水。火车临开时,柳英探出头来对我说:“叔叔!你们帮助了我,我去帮助像我一样的孩子,就算对您们的报答吧!”
我又看到了闪烁在柳英眼中的那种平静而坚毅的光。
往事
十七岁那年,为了糊口,我来到市内一家木材公司当装卸工。
我所在的部门在公司里叫供应站。不知什么原因,站里除了队长和书记外,大都是些“地富反坏右”,再就是些没有文化的家属工,还有几个和我一样从农村招来的农工,当时叫“合同工”。
供应站有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举手投足都非常得体,气质非常好,在供应站可以说鹤立鸡群。我发现他整天不说一句话,埋着头默默地干活,很是诧异。后来有位女工告诉我他是个名牌大学生,因写了反标,戴着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在供应站劳动改造。
有一天,站里要抓阶级斗争,开例行的批斗会。书记讲完后,队长大喝一声:“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民押上来!”两名工人民兵把王民反剪着手推了上来,然后将头按下去。
“交代你的罪行!”队长又大喝一声。“我……我写了反标,罪该万死……”
“没让你交代这些,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早就知道。我让你交代一年来的表现!”
过了好一阵子,王民像是明白了,开始交代,声音很低:“一年来,我深刻地批判自己头脑中的形而上学和唯心论的思想……”
队长突然一拍桌子:“你少说这些我们工人谝不来(指不懂)的话哄我们,我们让你交代自己的罪行!”
王民怔怔地勾着头,他可能是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工人“谝不来”的话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学’,什么‘唯’。“王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他说的“形而上学”和“唯心论”,队长没听懂。
从那天开始,我觉得队长很丑恶,自己听不懂还有理了?老子天下第一,训斥一个戴帽子的弱者,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我又改变了这种看法。那天干活时,王民突然面色惨白,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掉。队长问怎么回事,他说肚子疼。队长没说什么,转身就到办公室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缸子开水来,让王民喝了。王民很感动,接水缸时,手都有些颤抖。开水喝下来后,还是疼得不成,队长让我用架子车拉他到医院去。
去医院一检査,说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做手术,要交二百元押金。我急忙又往供应站跑。
队长和书记商量了一阵,说王民这种身份,找公司要支票恐怕不合适。救人要紧,大伙凑一下吧。
于是供应站的人有的往家跑,有的翻口袋,你五元,我十元。不一会儿,就凑了二百四十八元。队长把钱交给我,说:“你这几天就在医院看着,你是农工,査出来也没啥。记住,不要告诉公司的人说你在医院照顾王民。”
我又忽然觉得队长这人挺好。
不几天,又险些出了大祸。那天,我和王民卸火车,王民开吊车,先用一根钢丝绳把圆木的一头吊起,人钻过去把粗钢丝绳放好,然后用吊车把一大捆圆木吊起来,放到路基下。我和王民已卸到最后一捆了,当八九根四五十厘米粗的圆木吊起来时,我站在车厢里,看着那捆木料晃悠悠地朝上飘去。正在这时,钢丝绳断了。
七八根圆木“哗啦”一下掉了下来,其中的任何一根都足以将我砸成肉饼。
我听见王民“啊”地大叫了一声。我站在那里,既不知道叫喊,也不知道躲避。木头砸得车厢“哐哐”直响,整节车皮都在摇晃。路基下一片喊叫声,但没一个人敢爬上车厢看看我砸成什么样子了。喊叫了好一阵,我听见队长说:“先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民押起来!我去公司报告!”
听到把王民押起来的话,我一下子清醒了。喊了一声:“不要押王民,我好着呢!”
原来,那捆木头吊在空中时,方向发生了变化,和车厢的走向形成了一个斜角。掉下来时,木头全部砸在了车厢上,被车厢挡住了,尽管我浑身上下都落满了木屑,但没一根木头砸在我身上,只是给吓呆了。两腿发软,站不起来。
听到我的声音,王民竟从好几米高的吊车上跳了下来,翻进车厢,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小许!你……你救了我的命啊!”
经过那件事,我和王民的友谊加深了。一天,他神秘兮兮地让我晚上8时在八号木垛后等他,像个特工似的说了声:“不见不散。”就扭头走了。
晚上八点,我们按时接头了。
王民拉着我的手说:“小许,我发现你是个很有灵性的人。你听我的话,赶紧复习功课。‘四人帮’已经垮台了,这个国家的形势要变。我敢打赌,肯定要恢复高考,不出一年。”“要高考?”我将信将疑。“肯定!不出一年!”王民肯定地说。
“可我现在整天抱木头,哪有时间呀?”“我给你出个主意,公司三天两头开批判会,各个科室、车间、供应站都要发言,还要评比。供应站没有会写批判稿的人,队长、书记经常为此挨训。你去找他们,说你会写批判稿。他们就不让你下工地了,你就有时间复习了。”“可我不会写呀?”
“不要紧,你把标题问清楚,今天批判什么,明天批判什么就行了,晚上我给你写。”
第二天,我找书记把这话说了。书记将信将疑:“你会写?”我点了点头。
“那好!明天公司要批判‘四人帮’打着反复辟的口号搞复辟的罪行,你今天晚上写好,明天拿来我看看。”
晚上,王民给我写好了批判稿,我重抄一遍后,交给了书记。书记看过后,大喜过望,摸着我的头说:“没想到你小子有两下子。”
当天,公司开批判会,供应站的批判稿受到了革委会主任的表扬。书记、队长当即决定我不再去工地劳动,专门写批判稿。
那些天,我早上去书记那里领任务,回来后就躲在宿舍里复习功课。晚上把题目告诉王民,顺便把复习的作业也给王民,王民先批改我的作业,然后给我布置第二天要复习的内容,最后才给我写批判稿。
我和王民加快了步伐,供应站不再批斗王民,还让他设计一个滑动吊车,他白天设计图纸,晚上还要给我辅导功课,写批判稿,累得又黑又瘦。
9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去找王民致谢,我还没说完,王民的泪水先流了下来。
我上大二那年,王民平反了,成了工程师。王民结婚那天,我禁不住泪流满面。他的伴侣是他的大学同学,苦等了他十五年。说实话,在这以前,我从未见那么优雅得体、气度不凡的情侣,男的风度翩翩,潇洒自如;女的文雅美丽,光彩照人,尽管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岁月的风霜并没有湮没他们的出类拔萃、超凡脱俗。在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比他们更能折服人的新郎新娘。
再后来,王民担任了那家公司的副总经理、总经理。这些年来,我们情同兄弟。如今,王民已退休了,每当我看到他花白但一丝不乱的头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就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在那些苦难的岁月,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在苦难面前不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追忆他对我一生的帮助和影响,我想他可能正是用这种力所能及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关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