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羊皮绷扎在锣圈之上,在鼓面背后横撑一根木柄作为鼓把,再准备一根质地坚硬的杂木鼓槌。成了,羌族羊皮鼓就这么简单地制作成了。
可是,谁都知道,羊,是羌族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羊,是羌族可敬的神物。宰羊而绷鼓,未免残忍和不敬了吧?不,世人有所不知,这些羊在释比作法下,自动登坛接受宰杀,以血荐天神“木塔白”,甘愿化作一面羊皮鼓,为羌民禳灾避邪,祈祥纳福。如此看来,这羊皮鼓也并非那么简单、寻常吧!
羊皮鼓静静地斜躺在白石神坛下,抑或平卧于火神菩萨的神龛旁,每日在香火中熏陶,在虔诚和祈祷里濡染。它显得那么安详,那么悠闲、散漫,似乎谁都未曾触动过她的一点面子。
可是,某一天,有法事要作。
神山脚下,民众云集,释比焚香通白。他的背后站着几十百把个莽笃笃的青头小伙子,在一堆熊熊篝火映照下,他们像山后的那片莽林,黑青、发亮、挺拔、带劲!
他们将羊皮鼓轻轻执于手中,轻轻地拂尘,轻轻地抚摸,轻轻地靠近火旁烘烤。边烤边用手在鼓面上抹揉,令其表面温度分布均匀。片刻,鼓面渐热,用指尖轻扣辨其音色是否妥帖,以决定是否再烤:“嘡嘡嘡-”侧耳细辨,把握火候——庄重、精细得好比弦乐校音,或是放歌前的润喉、小咳。耐着性子再烘,再烤,再抹,再揉,终于感觉调试到最佳音色时,这举世闻名的羌族羊皮鼓才开始以其独特的“语言”倾诉开来——
嘘-
静!
“咚—咚—咚—”鼓声很缓,很微,很弱,似有似无,似远似近,仿佛只有用心体悟才能感觉得到。它像大地深处的暗河,那汹涌澎湃的身姿和惊涛拍岸的怒吼,只可意会而难于显形;它像原野上遥遥传来的万马奔腾之声,只有紧贴地面才能有所感觉。这时,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悉心静听。释比带头蹲步举鼓,让皮鼓几乎紧贴地面。身子款款向侧而动,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如微风摆柳,轻浪荡舟。
——那是迎神鼓。
“咚—咚—咚—”鼓声愈加低沉,愈加旷远,那么矜持,那么肃穆,那么含蓄。舞者一律猫行轻步,故作顾盼左右之状。传说这是“禹步”再现,“纵目人”环视和“三皇五帝”时的余音呢!
一会儿,鼓声渐粗、渐著、渐促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舞步亦渐渐放大,脚下的麻窝子草鞋挟着一溜溜轻风,“嚓—嚓嚓,嚓—嚓嚓”地掠过人们的肩头和面庞。小伙子身着的羊皮褂子有节奏地翻白,释比的猴头帽上的金鸡翎也有节奏地点荡着,他们宛如振翅欲飞的神鸟。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人们屏息呼吸,似乎周遭的空气也快凝固起来。可是,人们还未回过神时,振聋发聩的鼓声骤然响起来。
——这是最隆重、激烈的驱邪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是急风暴雨式的鼓声,这是天崩地裂式的巨吼,这是平地刮起的旋风,这是晴天轰响的炸雷。舞者用手,用臂,用头,用腰,用脚,用腿,总之他们使尽了全身解数,发狠了,拼命了,狂了,疯了!真像蛟龙翻卷于大海,大雕搏击于长空。大地摇晃起来,人们惊呼起来——
纳趣哟,啊啧啧,好个羌族羊皮鼓!
奔腾的鼓点挟带着无穷的力量。他们一举手,划出道道闪电;他们一跨步,越过九鼎山,岷江河;一抬脚,漫天沙尘;一呐喊,地动山摇。
火焰熊熊,鼓声隆隆,远山和寒霄里回荡着一阵阵巨响“轰—轰—轰,隆—隆—隆—”,纵情的舞者不是在击鼓,分明是在擂击大地,擂击太空。不,是在为自己扣响一面面心鼓呵!
也许,他们有点保守,有点封闭,但他们冲突,挣扎,解脱,奋进。隆隆的鼓声充满了狂飙、涤荡、悲壮、阵痛、超越和爆炸……
也许,他们有些苦闷、寂寞和感伤,但是他们并不缺乏旷达、冷静和智慧,隆隆的鼓声传达出洒脱、机敏、幽默、自信、孤傲、理想和光明……
他们看似循规蹈矩、腼腆怯生、言表木讷,然而隆隆的鼓声就是火山爆发的豪情,就是气吞山河的壮志!
他们需要释放,他们需要激情!
没有激情还算什么羌人?
没有激情还是什么炎黄子孙?
“轰—轰—轰,隆—隆—隆—隆—”
纳趣哟,呵啧啧,我们的羌族羊皮鼓!
蓦地,鼓声缓下来。
“咚—咚—咚—”
人们长长地缓了口气。
这是送神、纳吉鼓。
“咚—咚—咚—”
释比焚香谢神。鼓声渐缓、渐微、渐弱,以至不知何时而止。
东方露出满天紫霞。
天边飞来一片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