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付不起,也不能找我来帮你们付吧?这我也付不起啊!”中年男人被王龙按着脑袋,使劲想提起脖子,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敬业的摄影师这时候拉近了镜头,给中年男人和病床上的病人来了个特写。
中年男人努力想把头抬起来,拉开与病人之间几乎脸对脸的距离,因为用力过度,脸上憋得通红,小眼睛也瞪得溜圆。
而病床上的病人呢?因为是躺着的,刚才镜头也主要都给了王龙和中年男人,所以拍摄的并不是那么清楚。此时拉到了特写之后,画面看起来就有点恐怖了。
这个病人半仰着头,看起来很瘦。发黑干涸的皮肤薄薄地一层,皱皱巴巴地裹在瘦骨嶙峋的脸上,颧骨凸显,太阳穴和脸颊凹陷,脱水干裂的嘴唇半张着,嘴巴里面插了一条不知道是辅助呼吸还是辅助进食的医用塑料管,眼睛也没有闭紧,眼皮子半拉着似闭非闭,似睁非睁,眼珠子上翻,露出的一条眼缝里能看到严重发黄的眼白部分。
“唉呀妈呀!”突然而来的特写画面把金雷都给吓了一跳。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一旁的老赵轻咳了一声。
我和金雷同时朝老赵看去。
老小子用力瞪了金雷一眼,却没说什么,移转视线,继续看着电视画面。
金雷觉得莫名其妙,茫然地转头看向我。
老赵的身世金雷并不知道,所以被瞪了一眼,觉得有点委屈,有点茫然。
而我却是知道了。
老赵不屑于电视上疑似王龙和王猛这俩兄弟的为人,但对于病床上的流浪老婆子却很是同情。
说到底,老赵是因为这个流浪老婆子而联想到了自己不知所踪,甚至不知生死的老娘了,所以“物伤其类”。
金雷咋咋呼呼的这么一句,听起来对这病人很不尊重,老赵听了当然不高兴了。
可没有经过老赵的同意,我又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他的身世告诉金雷呢?
所以也只能默默对金雷摇了摇头,示意他看电视就看电视,别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
金雷耸耸肩,撇撇嘴,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电视上去了。
此时电视画面已经从病人脸上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镜头后面的摄影师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个特写,有可能吓坏观众,也有不尊重病人的嫌疑,所以特写镜头很短,只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画面给到了王龙。
刚刚分散了一下注意力,也不知道中年男人怎么地就从王龙手里挣脱了。
此时中年男人正绕着病床躲避王龙伸过去要抓他的手。
王龙几次伸手却抓不住中年男人,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有我在这,我就不信你能跑出这间病房。记者,你可给我作证啊!还有摄影师,照他,用镜头照他。让大家都看清楚这张脸。”
说着说着,王龙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急乱中想出来的办法很有门道,就跑到了镜头前面,把手伸长了,推着镜头对准了中年男人。“大家看清楚,就是这个家伙,他撞了我老妈,现在不负责任还想跑!要是真被他跑了,我们一家子可就被他害惨了。大家伙帮帮忙,可得帮我把他给盯紧了。”
中年男人没想到王龙会来这一招,一听也急了。顾不得再躲着王龙了,也朝镜头前面跑了过来,想用身体挡住镜头,却被王龙一把推开了。
“看到没?这就是做贼心虚啊!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口口声声说没有撞到我妈!如果人真不是你撞的,你怕什么面对镜头?”王龙也不去抓中年男人了,一门心思霸占着摄影师的镜头。
两人推来搡去的,弄得镜头乱晃,我看得头都晕了。
画面很乱,但声音却是不间断地传了过来。
“两位,请你们冷静一些!”这是女记者的声音。
“别推别推,小心摄像机掉地上!”这应该是摄影师的声音。
“大家别听他乱说。我真的是好心,没想到好心没好报。救了人不被感谢不说,居然还给讹上了!”这是中年男人的声音。
王龙大吼着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话。“我讹你?我以前认识你么?不认识吧?我和你有仇啊还是有怨啊?大街上这么多人,我为什么别人不去讹,偏偏就来讹你?”
“你你你……”中年男人又结巴了。
“你什么你?我有理走遍天下,你就算躲得了我,也躲不了广大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你挤什么挤?哟嚯,现在有力了是吧?敢推我,不扮可怜了么……你再推,再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两位,你们别吵了……好好说话行不行?你们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女记者似乎也被这混乱的状况搞得不知所措了。
“不是我不想解决问题,而是这个人根本不讲理啊!我明明就是好心嘛!”
“你好心个屁,我看你就是黑心!撞了人假惺惺送到医院里……怎么着?还想我们给你送感谢状送酬谢金啊?你想得美……王猛,你傻站着干嘛?快过来帮忙啊你这傻帽!”
一句“王猛”让我疑惑尽解。
这两个人,真的是王龙和王猛。
不是我八卦,也不是我无聊得突然对这种狗血社会新闻产生兴趣了,之所以忍着看到现在,不过就是为了确认这两个人的身份而已。
现在终于知道了。
的确是这兄弟俩啊!
我放松身体,靠在了床头上,扯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这两个人,几年如一日,以前是讹我和我嫂子,现在居然从博望村讹到星海市来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到星海的?
为什么不在博望村呆着了?
按理说,他们霸占了我家的房子和鱼排,只要肯付出努力,生活应该过得很滋润才对。如果真的在博望村过得不错,为什么还要到星海来?
或者说,我离开以后,他们家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的注意力从电视上抽了回来,弹着手指头思索。
当年因为年纪小,父母和哥哥出事又事发突然,很多症结我都没有想明白。
随着年纪和阅历一步步增长,我也琢磨过来了。
那时候王龙和他老爹老娘,也就是我堂伯和堂伯母以及王龙的媳妇,和我表舅妈带着所谓的借条上我家来收房子,收鱼排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把借条让我看清楚。
那张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借条,我连一个手指头都没能碰一下,他们牢牢拿在手里,只在我眼前晃了晃,重点是让我看清楚上面的欠款金额以及借款人的名字。
到底是不是我老爸的笔迹,有没有我老爸的指纹按章,他们都没让我仔细看。
当年到底是太稚嫩,又适逢家里出事,父母和哥哥的后事刚刚料理清楚,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自己的未来应该如何的时候,这些人就带着借条打上门来了。我又惊又气又急,哪里还有心思去仔细思索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但回过头想想,就算我能发现其中的不妥,以当年我和嫂子的处境,势单力薄的,难道就能和这些人对抗么?
只不过请他们让我们缓缓,不要逼得太急,他们就能对我和嫂子动手。如果我们当时真的怀疑借条的真实性,说不定这些人能活活把我们弄死。
当时王龙这个色痞子对我嫂子的觊觎和垂涎,我年纪再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和嫂子再反抗得激烈一些,不正中王龙下怀,让他找到对嫂子不利的借口么?
现在想想,幸好嫂子决断的快,果断干脆地放弃了所有一切带着我离开,否则我和她的下场还真是难以预料啊!
今天的这个社会报道,我没有看前半段,即便老赵不说,光凭我从电视上看到的这些,就足够我判断事情的真相了。
以王龙和王猛的为人,讹人这种事情,他们做得轻车熟路,绝对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
金雷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个小个子男人遇到这俩货,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不死也得被折腾掉一层皮。
我要掺合一下么?
不是我又多热心肠,纯粹就是见不得王龙和王猛奸计得逞而已。
但,有个地方我觉得不对劲。
病床上的那个流浪的老婆子,会是王龙王猛的老娘?那个肥硕彪悍的女人,当初来我家要账,她和王龙的媳妇是怎么欺负韩小月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个肥壮的农村妇女,瘦下来会是这副模样么?
瘦得连性别都分辨不清楚了,我自然也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我的那个堂伯母。
如果是,倒也还好说;如果不是,哈,这可就有戏看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掺合一下了。
谁说那个小个子男人倒霉?能正巧让我看到这个报道,算是他走运了。
正琢磨着怎么去搅合王龙王猛的“好事”的时候,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电视机已经被关了,屏幕上一片黑暗。
“播完了?”我问。
“完什么完?摄像师的家伙什儿被那两人弄掉地上了,报道被迫中止了,等待后续!”金雷说道。
说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问我,你没在看么?”
“想事情想出神了,没注意!”我说。“也就是说,这事还没有个定论咯!”
老赵嘬着牙花摇摇头。“我看那好心老板这回要破财了。看来现在好人还真不能当啊!都什么世道啊如今!啧啧啧……”
一边感慨一边叹息。
“我看这人的重点完全不在他妈身上,只顾着跟那个小个子男人要钱呢,整个过程,我都没看到他朝病床上认真打量一眼,就像病床上躺着的是个跟他没关系的假人似的。你说有这样当儿子的么?自己老娘流浪露宿街头的时候,这俩儿子一个都没有出现;现在老娘出事了,看到有来钱的机会了,就齐齐冒出头来。”金雷也陪着老赵叹气。“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俩啊!”我扯着嘴角冷笑。“从小到大都不是东西。”
“说的也是!”金雷下意识附和着点头。
点完头才反应过来。“嗯?从小到大?你这话啥意思啊?”
老赵诧异地朝我看了过来,不止他,还有一直没有插嘴评论的同辉和蓝溪都齐齐看向我。
“姐夫,你认识这两个人?”蓝溪问道。
“何止认识?”我冷笑。
“啊?”金雷惊得张大嘴巴。
其他人也都吃惊地看着我。
“堂兄弟?这这这……”金雷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已经关掉的电视机,结巴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和他俩一点都不像啊!你看你长得多帅气啊!这俩货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了,长得包子似的。”
本来还有点郁闷的心情,被金雷这句话给逗乐了。
我笑了两声,摇摇头。“长得像包子么?他俩的性子可一点都不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