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阳！”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重新塑造了这个国家的、全索菲人的太阳！”
——《西西里弗斯史诗》
***
索菲的万王之王阿波罗托斯立于天地之中，他的光芒映照苍穹，他的气魄天下无双。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已经老了。
阿波罗托斯。
索菲帝国，万王之王；用东方人的话来讲，就是——皇帝。
“……”
他六十八岁；而作为他继承人的长子，也已经五十一岁了。
……
老迈？
衰败？
这个国家并不像他。这个国家，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但是他——疲惫的万王之王，却已经老了。
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些人便是他的合法子嗣。
至于流落在外，抑或丢给别的贵族抚养的私生子，则更是难以计数。
“……”
作为万王之王，
作为皇帝，
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而作为男人，
作为丈夫，
作为父亲，
他也已趋于尽善尽美。
“休顿。”
他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休顿！”
一口浓痰，淤塞在他的喉咙口；令他很不愉快。
“是，陛下。”
而在这冰冷的宫殿中——
还有一个人在。
“我在。”
“哦，喝…咳！（清了清喉咙）”
万王之王已经很老了。
而他的老兄弟——休顿·维克多，则刚刚度过他五十五岁的生日。他的年纪……差不多，只和自己的长子相当吧？
一念及此。
年迈的万王之王，竟不自觉地感受到了一丝空虚。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这个小子时……他才这么高；充其量，不过只顶到自己的胸膛。
那个时候，王都的很多贵族都瞧不上他，觉得他只是个凭色相讨得万王之王欢心的小白脸儿……可现在回想起来，他被任命为百夫长的时候，又岂不是阿波罗托斯自己的私心？
当时只是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除了脾气什么都没有的小子，竟然也成了帝国的顶梁柱，填补了当年辅政父王的那几位名臣的角色…………此种情景，还真是…令人唏嘘啊。
“…………”
老皇帝依旧静静地坐在王座上。
不哼不吭，不发一言。
他只是静静地倚靠在王座上，倚靠着这修饰精美的普通座椅，然后……
“休顿。”
“是，陛下。我在。”
“有时间，你也多回家看看吧。”
“能待在陛下身边；对我来说，是最幸福的事。”
“朕老了…………”
再度轻叹一声后，皇帝轻拨开半搭在椅背上的御袍：
“你和朕，还有阿夫洛尔，波尔西丹他们；咱们都老了。”
“陛下……阿夫洛尔，波尔西丹，维托克斯，他们早就死了。”
“死了？”
短暂的沉默。
“什么时候死的？”
“镇压南方叛乱的时候。陛下，您忘了？”
“…………”
老皇帝将视线投向自己的挚友、亲信、恋人。
他的视线颇为浑浊。老迈的瞳孔中，也丝毫显不出旧日的神色。
倘若在这小小的宫殿中有第三个人存在。想必，那人绝不可能相信眼前的这个健忘的老人，竟然就是统治帝国五十年之久的万王之王本人吧？
不过……
这个老人，却的确是那位万王之王。
他正是那个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巩固国家、打击腐败、整顿贵族、扩张领土、并将整个索菲帝国推向极盛之治的伟人。
……
……
但即便是他，也老了。
老得……糊涂了。
“啊，咳，咳……朕现在，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休顿）
“想当初，你在街上差点儿被朕的马踩死的时候，才这么大。”
年迈的老朽疲惫的诉说着。
他脸上堆满皱纹。
他身体佝偻在御座中。
他……
“本来啊，朕还以为你一定得被贵族们欺负死。可现在看，你不是还活的挺硬实吗？”
“……托陛下洪福。”
“朕记得，你和那个小姑娘也住在王都吧？”
“陛下竟记得玛丽；她若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可不见得。朕还记得，你们结婚的时候，朕送的礼物是一个装满石头的大盒子……虽说理由已经忘了，但想来…那个时候，朕应当是相当反感那个女孩的吧？”
“臣记得，陛下是对她吃醋。”
“哦——？”
皇帝浑浊的瞳孔中，突然倒映出了一丝明亮的色泽。
“是吗、是吗。对了，朕记起来了……”
“不过，她对陛下的礼物倒是很珍惜；还经常在不知该送人什么礼物时，将盒子里的石头挑出一块送人呢。”
“哦，哦！是吗！”
皇帝渐趋兴奋了起来。
他用力拍打着把手，且久违地发出了含着痰的笑声——他笑得如此开心，以至于……整个宫殿，只能够听到他的笑声。
“好，好！”
老皇帝大声嚷道：
“那好，那今天就！……今天，就到你家走走！我想想，我去过你家，记得是……城外的柏西安堡，是吧？！”
“……陛下，那是维托克斯的府邸。”
“是么，维托克斯……那你家在哪儿？”
“陛下，臣不是贵族。臣是没有城堡的。臣的家，只是一个稍大的庄园。”
“哦，是吗！”（阿波罗托斯）
“那你的庄园在哪儿啊！？”（阿波罗托斯）
“在行省边境。陛下，那可远着呢。”
“哦…………啊，咳、咳啊！”
话音未了，皇帝突然抓住把手，又用力咳嗽，并在最后吐出了一大口浓痰。
一大口、浓痰、直接啐在了宫室华丽的地毯上。
然而，他对这一切却好似不知不闻：
“那好，那咱们就去维托克斯的城堡！我记着，他那地窖里藏了不少美酒；今天，朕要喝个够！”
“陛下…………”
站在远处，却又不算远；看似很近，却又不太近的休顿…………他愣愣的看着万王之王，稍过一会儿，才缓缓道：
“陛下，维托克斯早就死了……”
“死了？！”
老人再度瞪大的眼睛：“什么时候死的？”
“在镇压南方叛乱的时候……”
“什么？他死了？他这么蠢的傻瓜，竟然也死了？？那，朕当年的伙伴中，还有谁还活着？阿夫洛尔，波尔西丹，莫科雷，丘哈，还有……”
“陛下。”
休顿愈发垂低了头：“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还有谁，朕的小安娜呢？总不会连她都死了吧？”
如此吼着，老皇帝昂首瞠目，拽着袍子，缓缓朝前闯出数步：
“如果朕已经失去了那么多，那么，你告诉朕；朕还有什么是没有失去的？在朕的身边，还有谁？还有什么？休顿，你告诉朕，现在除了你，朕还有谁？谁还陪在朕的身边？你告诉朕！！”
“…………陛下。”
休顿略有些胆怯的动了动嘴唇，但直到最后，他才以非常轻微的声音，低声答道：
“您还有王子们，还有您的小女儿布雷克娜公主…………陛下，除了我们这些老人；这索菲，还有未来。”
“……”
老皇帝怔怔地看着他。
他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这一生最爱的男人。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
“除了晚辈，朕已没什么可以留恋了吗？”
一句话了。
随后，他缓缓按住了额头：
“看来，朕是真的老糊涂了……你说得对，除了我们这些老人，索菲更需要的是未来。总有一天，朕会死，你也会死。无论你还是朕的尸体，最后都会掩埋在地底最终腐烂，但我们曾做过的事业，却是不朽的。”
“……这是陛下您曾经教我的。”
休顿静静地看了老皇帝一会儿；末了，便以坚定地目光继续看向了万王之王的双眼。
“也好……”
过了一会儿。
年迈的万王之王，终于好似想通了什么一般。他长叹一声，继而，才以缓慢的速度，重又缓步踱回御座：
“那今天，你就陪我，随便聊聊那些晚辈吧。”
他声音低沉。
神情颓靡。
昔日的豪情壮志，也好似抽丝剥茧一般，逐渐远离了他的神魂。
时至如今，万王之王的躯壳中，只剩下了一个可怜、孤独且健忘的老人。
至少现在……
……
他只是一个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