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微风拂过枝头时,数片半黄的枯叶被带离了深褐色的树梢。树叶飘落到地上,和刺骨寒风一起成为了这充满肃穆气息的墓园的一部分。
在这块墓园区靠左方的那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站在一块崭新的墓碑前,他们周边的空气中弥漫着无法驱散的悲伤气息。
梳着高挑马尾的小女孩看着前方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女笑得很慈祥。小女孩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再次掉了下来。
“哥哥……是不是若纱不乖,所以爸爸和妈妈都不理若纱了?”
眼圈同样红肿的方晓看着不停地抽搭的妹妹,伸出瘦弱的双臂将小女孩抱在了怀里,放柔了声音安慰她说:“若纱不要哭,爸爸和妈妈只是累了,所以才会在这里休息,不是若纱不乖才不理若纱……”
他用故作坚强的声音把安慰的话语说到了一半,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方晓紧紧地抱着妹妹,伸出小小的手掌替妹妹擦去了挂在睫毛上的泪珠。下一秒,他仰起头,不让那溢满眼眶的泪水涌出。
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一切,对只有五岁大的妹妹若纱来说,或许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但方晓知道,那场因为他人酒后驾驶导致的车祸,永远地带走了疼爱着自己和妹妹的父母。
对现在只有七岁大的方晓来说,他面临的不仅仅是双亲的离开,还有和妹妹的分别——按照本市的收养条例规定,在如果没有任何亲戚愿意接纳他们兄妹二人的情况下,他们将被两个不同的家庭收养。
方晓抬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援助中心过来的,在丧礼期间负责照顾自己和妹妹的陈阿姨,下意识地将双臂收紧,将妹妹抱得更紧了,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从他身边将他所爱的人带走似的。
但他明白,现在只是一个小孩的自己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面对现实的问题,他只能选择妥协……
方晓咬了咬牙,慢慢地松开双臂,在妹妹面前蹲下身子。他拉起妹妹的手握在手心,凝视着妹妹哭花的脸,以从未有过的成熟语气对她说:“若纱,哥哥现在说的一切你都要记住。”
方晓吸了一口气,把从丧礼开始就一直藏在心里想对妹妹说的话说了出来:“若纱,不管你在哪里,哥哥发誓,等哥哥长大以后,会照顾你一辈子,直到我的小若纱找到幸福为止……”
尽管还不懂这个誓言背后哥哥所下的决心,但看着哥哥凝重的表情,若纱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一只小手指着自己的额头,对哥哥说:“哥哥,盖章!”
带着温热的嘴唇印在了若纱光洁的额头上,若纱对着哥哥仰起的小脸上漾开了一抹微笑。
太阳这时已经完全穿破了层层相叠的云障,横卧在半空中,将笼罩在墓园里的薄雾一点点地撕碎、打散。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若纱的脸上,让她睫毛上那滴悬挂的泪珠看起来就如同水晶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点点的光茫……
十年后
“……最近天气很热,你要注意消暑,千万不要生病了。”
若纱一边看着手上的信,一边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她齐腰长的黑色长发被她分成了两束扎了起来,娟秀的发丝随着她身体的微微颤动抖出了一连串的漂亮弧线。
被她紧紧捏在手里的信是哥哥方晓写来的,这也是她在初中时期收到的来自于哥哥的最后一封信——在半个小时前,她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参加了毕业典礼,已经正式从这所初中毕业了。
若纱伸手撩起一缕跳脱了发圈的头发,随意地将它别在了耳朵后面,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的五官。她微微抿着的嘴唇在润唇膏的滋润下显得鲜嫩可爱,就像是刚采摘下来的草莓,上面还带着诱人的露珠。
足足十年的时间,让若纱从当年懵懂无知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生,也让哥哥从一个瘦弱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的男子汉。
一想起哥哥,若纱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继续往下看信件的内容。
“……我最近功课还好,考试也不是很难,只是因为学业上的需要,我不能再去篮球社了,这让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不能再去篮球社了呢?哥哥明明那么爱打篮球啊,而且他的成绩不是一直都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吗?
抬起头,若纱漂亮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她将一只手撑在她所坐的原木长凳上。
哥哥真的舍得放弃篮球吗?若纱眯着眼睛看向从校门里走出来的男生。明亮的阳光透过密密的葱翠树叶,在他们的脸上留下斑驳的阴影。
她还记得上一次哥哥代表学校参加篮球联赛的时候,自己还瞒着哥哥偷偷去看了一场比赛。那时,和同伴一起在篮下游走的哥哥神情是那样愉快……他怎么会就这样放弃了篮球呢?
若纱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始终没有办法想出哥哥会放弃篮球的原因,于是很干脆地低下头继续看信。她暗中决定把这个困扰她的疑问留到和哥哥见面的时候再问。
“……听魏阿姨说你考试前很用功,哥哥想,我的小若纱一定能考上喜欢的学校,到时候我一定会送你一份你期待已久的礼物。爱你的哥哥——晓。”
看完最后一句话,若纱小心翼翼地将米色的信纸折了起来,再以同样小心翼翼的动作把信纸放回褐色的信封,最后又把这封信放进了搁在她左边的书包里。
整个过程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仿佛这封信是她最珍视的宝物一样。
做好这一切后仰起脸的若纱,脸上的神情带着几分狡黠和得意。她转过头看向原木长凳右边的位子,那里放了一张白色烫金边的信封。在信封的右下方,深深浅浅的绿色树叶图案拼出了四个大字——春陵中学。
若纱拿起这个信封,将它捧到了自己的面前仔细地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了难以克制的笑容。
这是春陵中学的录取通知。
从今天开始,她和哥哥就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了。
五年前,收养她的养父母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不得不搬迁到了他们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城市。本来每个月能一起度过两个愉快周末的兄妹因此被迫分开,只能以信件的方式保持联系,直到暑假和寒假才能见上一面。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通过整整一年的用功复习,考上了哥哥现在就读的学校,这意味着她可以和哥哥成为校友,又可以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了……
想到未来的高中新生活,若纱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甜美,她也更加期待哥哥和自己见面的那一天的到来。
她想,一直用各种方式鼓励自己考上好学校的哥哥,他一定猜不到,她会选择考他就读的这所名校吧。
“嘀——”
汽车进入站台的清脆鸣笛声,将若纱从她沉溺的小世界里拉了出来。
她伸手拎起书包,几步就跳上了空荡荡的巴士,然后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从身边微微敞开的车窗感受着初夏的微热。
想了很久,已经等不及哥哥放假来看自己的若纱决定回到家里就给哥哥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会和他读同一所学校的消息。
这样想着,若纱笑得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
她猜想着听到这个消息的哥哥会有怎样的反应,是惊讶得说不出话,还是会欣喜若狂地夸她厉害?
关上车门的汽车徐徐开动,在散发着热力的烈日照耀下逐渐加快了速度。若纱把头靠在车窗边,眯着眼睛感受着随着汽车的开动,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那带着一点点热意的风。
半个小时后,疾驰的汽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来不及等汽车停稳,若纱急急忙忙地从车上冲了下来,一路小跑地跑回了家里。
若纱从书包里摸出钥匙插进防盗门的锁孔,轻轻一拧,在“啪嗒”一声后,厚重的铁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屋子里的声音顺着这条缝隙传了出来。
若纱仔细一听,发现是养母正在客厅讲电话。虽然养母讲电话的声音一向不大,但她从那微弱的声音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哥哥的名字。
是哥哥打来的电话吗?
若纱的脸上扬起笑容,她拉开虚掩的铁门,一边脱鞋子一边大声地喊:“妈!是不是哥哥打来的电话啊?我要接电话!”
等不及穿上拖鞋,若纱干脆赤着双脚跑到了客厅里,但她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养母的那一刻僵硬了。
一向温柔而坚强的养母,此时却靠在墙壁上,手撑在搁电话的玻璃桌上,那张总是气色红润的脸变得惨白,仿佛整个人的生气在这一刻都被抽离了身体,随时都会晕厥过去一样。
“怎么了?”
空气中蔓延的怪异气氛让若纱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她小声地问着养母,可是没有从养母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安静的房间里,她甚至听不见养母的呼吸声,只能听见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压抑而急促的哭泣声。
那个声音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因为若纱已经辨认出来那个人的身份——是收养哥哥的舒阿姨。
她为什么会哭泣?若纱的心情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她想问养母究竟怎么了,可是双唇在此时像是被胶水粘起来了一样,怎么都无法张开。
若纱用迫切的眼神看着养母,无声地哀求她告诉自己发生的一切。然而在她的注视下,养母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心跳因为这微妙的表情变化而逐渐加快,在若纱的大脑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要听她的话,不要相信接下来她告诉你的一切。”
眼泪突然从她眼眶中涌出来,若纱伸手捂住了耳朵,然而在这一刻,从养母颤抖的嘴唇中吐出的话还是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若纱……顾晓跳楼了……他死了……”
若纱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猛烈地摇头否认说:“这是假的,对不对?”
她颤抖着伸出手,用力地擦拭着眼睛,想把流淌下来的眼泪擦干,可是不管她怎么用力擦拭,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而出的眼泪还是变得越来越多……
若纱冲到养母的身边,抢过了听筒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大喊:“舒阿姨,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和我妈都在骗我,对不对?”
“对……对不起……若纱……”
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夹杂着破碎的字句从电话的那一头传了过来。
若纱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住了一样,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若纱,你不要这样……”
躲开了养母伸过来的手,若纱靠在墙壁上朝电话那头尖叫说:“你们是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我不要听你们说话!你们把电话给我哥,让我哥听电话!”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哥哥平时宠溺的轻笑,而是舒阿姨带着深深歉意的哭泣……
“若纱,不管你在哪里,哥哥发誓,等哥哥长大以后,会照顾你一辈子,直到我的小若纱找到幸福为止……”
不知道为什么,若纱的脑海里蓦地跳出了十年前,在父母的墓前,哥哥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伸手按在当初哥哥如发誓般亲吻过的额头,若纱似乎还能回忆起那个吻的温度……
然而到了这一刻,记忆中让她无法忘怀的一切都成了绝妙的讽刺——哥哥用死亡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若纱用力地擦拭着刻录下那个温度的皮肤,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痛苦地蜷缩在房间的一角,默默地流着眼泪。
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想,脑海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哥哥留下的回忆和那句誓言。
“哥哥你是骗子!骗子!骗子……”
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若纱喊出了她的痛苦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