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赵睢和我携手走到山下,来到滨州西面的博兴镇渡口,准备从这里乘船从水路返回北京。
我抬头见天边出现一道道灿烂的朝霞,向赵睢说道:“天气真好!”
赵睢微微一笑,说道:“朝霞过于明媚可不是好天气的预兆,云层内聚集着水滴才会折射五彩光线,只怕稍候会有大雨降临,我们要加快速度找到船只,不然就会在外面淋雨了!”
我们沿着竹编吊桥走到水岸中央,明朗的天空果然渐渐黯沉下来,衣袖上隐约可以感觉到一阵阵潮湿的水气,一叶小舟刚刚离开渡口驶向水域,距离我们并不远。
我急忙走到渡头向艄公招手,叫道:“船家,等一等我们!”
艄公停下桨,问道:“两位客官欲往何处?船上已有前往登州的客人,若是不同路,客官就请等下一趟吧!”
我心头微觉失望,怏怏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我们想去北京,不去登州。”
赵睢迅速向前一步说道:“我们同往登州,请船家留步载我们一程!”他料想见我不太熟悉山东地域,解释道:“我们可以从登州换马,大约数百里就可以到北京了。”
艄公听见我们说话,低头向舱内的客人商量一句后,划着船桨将小舟向我们慢慢行驶过来,说道:“二位请上船来吧!”
赵睢细心扶着我登上船舷,我弯腰进入船舱内时,一眼就看见舱内闭目养神的黑衣客人竟是昨夜遇见的出家人渡空,立刻向他招呼道:“渡空大师,真凑巧,我们又见面了!”
渡空缓缓睁开双眸,见我和赵睢一起上船来,向我们点头示意,随即合眸继续参禅,赵睢与我并排坐在渡空对面,我第一次亲身体验过乘坐古代小船的感觉,心中兴奋不已,不停由舱内小窗向外探头张望。
天气更加阴沉,细密的雨点溅落在竹编的船舱顶上,发出一阵“淅淅沥沥”的清脆碰响声,小舟在茫茫水域中行走,几只洁白的鸥鹭贴着水面飞起,扑闪的翅膀掠起一道道水面波痕。
赵睢轻声道:“你如果喜欢坐船,我以后带你到江南水乡去玩,那里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比这里更美。”
我无限心向神往,抬头看向赵睢,蓦然发觉他的紫眸微带黯沉之色,他虽然竭力装饰出神采飞扬的姿态,却掩饰不住精神的倦怠,我顿时察觉有异,扶住他的手臂叫道:“你怎么了?”
赵睢带着一丝微笑,说道:“没什么,你不要疑神疑鬼……”不料这句话还没说完,他早已按捺不住痛楚捂住胸口,随后吐出一大口鲜血,飞溅到船舱的板壁之上,将淡黄色的竹壁染上一片绯红。
我看着他淡紫衣袍上的残留血迹,顿时目瞪口呆、心痛如绞,伸手环抱着他大叫道:“你骗我,你一点都不好!你明明被他的神功掌力打成致命重伤,还假装若无其事留心照顾我,不肯告诉我实话!”
赵睢面带愧疚,努力说道:“小香草儿,我不是有意骗你……”
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想起白凌澈的冰冷话语,心中更加难过,一时忍不住呜呜咽咽大哭起来。
端坐对面的渡空听见我的哭声,他睁开眼睛注视着板壁上的一片鲜红和赵睢唇角的丝丝血渍,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贫僧昨夜与施主相见之时,施主还安然无恙,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身受致命重伤?”
赵睢从容说道:“昨夜与大师分手后,我遇见了一个平生劲敌,故而拼力一战,那人与我以命相搏,难免会有损伤,他掌风虽然厉害,料想还不至于取了我的性命。”
我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拭去他唇边血渍,慌慌张张问道:“怎么办?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给你服用,我们该怎么办?”
渡空不停打量着赵睢的面容,神情复杂无比,过了半晌才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未免过于掉以轻心了,古来致命者皆是内伤。施主本是习武之人,应该知道三分功力伤皮肉,五分伤筋骨,七分伤心脉,若是加到十分伤及肺腑,便已无药可救。”
我听渡空讲说医理、言之凿凿,心中越想越怕,急忙转向渡空说道:“大师既然能看出他受了伤,一定是得道高僧,请大师帮忙设法救一救他吧!”
赵睢见我六神无主的模样,竟然轻声笑道:“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你以为人人都是行走江湖的医师吗?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你不用担心,回京城这一段路我还撑得住。”
不料渡空闻言,突然问道:“难道施主祖籍并非山东青阳镇,而是京城人氏?”
赵睢紫眸带着坦诚之意,说道:“在下父母都在京城,昨夜顾蘅告诉大师我们是青阳人氏,只因青阳镇是我们初次见面之地,且有不少旧交故人,所以权当家乡。我们并非有意欺瞒隐藏自身来历,请大师见谅!”
渡空似有所悟,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金盒打开,金盒内红丝绒上搁置着一颗淡紫色的丹药,他将丹药递给我,说道:“贫僧虽然研习过一些医术,但是并不精通岐黄,也不敢随意替人疗伤治病。曾有京都旧友赠我一颗大内灵丹,医治内伤极为有效,即使重伤肺腑也能保全性命无虞。贫僧向来不与人争斗,留着它也是无用,不如今日相赠二位施主。”
我满心欢喜向渡空道谢,接过灵丹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赵睢面前,料想有了这颗“大内灵丹”,至少可以保证赵睢回到京城之前不再吐血,只要见到宫廷太医,他们一定有办法治好他的内伤。
赵睢凝视着那个小金盒,紫眸忽然闪现一丝狐疑之色,仰头将渡空相赠的丹丸吞下,笑道:“多谢渡空大师厚赠,大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是再以化名示人,未免不够江湖道义。我本姓朱名高燧,封属彰德府,大师日后若是来到赵地,请务必来王宫一叙!”
我心中微觉诧异,赵睢行走江湖通常假称自己是京城商贾子弟,从来不肯轻易暴露真实身份,即使渡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没有必要向渡空坦言自己就是当今四皇子赵王朱高燧。
更让我觉得诧异的是,渡空态度镇定如故,仅是微微颔首道:“原来是四皇子赵王殿下,恕贫僧失仪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继续闭目打坐,毫无平民百姓初次见到地位尊贵的凤子龙孙时的畏怯之情,若是鸿升客栈洪掌柜、或者金织染坊孙掌柜等人听闻“赵王”的名头,恐怕早已诚惶诚恐伏地拜见赵睢、向他叩首不迭。
渡空合眸休息之时,赵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我见他服下灵丹后精神大为好转,心中高兴不已,温柔倚靠着他的肩膀,赵睢气定神闲,碍于渡空就在面前,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亲密拥抱我,两道剑眉紧紧簇起,仿佛有一些心事。
小舟慢慢行驶到河岸边时,大雨恰好停歇,艄公收起船桨,大声吆喝道:“几位客官,登州渡口已到,下船来吧!”
赵睢拉着我先渡空一步下船候着他上岸,向他客套说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后会有期!”
渡空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向我们告别,随后飘然而去。
赵睢与我并肩站立在河岸边,久久注视着渡空的背影,我们目送他远去之后,他拉着我一起走上岸边的官道小亭,从袖中取出一个类似烟花的小竹筒,他轻挥衣袖,一道青色流光直上天际。
大约一盏茶时分后,竹林外的小径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名侍卫匆匆翻身下马,走近我们肃然行礼说道:“属下叩见王爷、王妃,护驾来迟,请王爷王妃恕罪!”
他们身穿赵王宫的侍卫服色,正是赵睢亲随的护卫军,其中一人似乎察觉赵睢神情有异,迅速近前查看,说道:“王爷受伤了?”
赵睢淡然道:“只是一点小内伤而已,你们帮我备好马车,我和王妃要立刻回京。”
另一名侍卫奉命匆匆去后不久,一辆马车在竹林外停下,那侍卫面带喜色奔进来,向赵睢说道:“贺喜王爷,属下去登州城中寻马车时,恰好遇见戴太医亲自前来登州配药,戴太医听说殿下受伤,跟随属下一起过来了!”
我抬头观望,见一名须发微白、身穿绯色三品官服的医官走下马车,恭恭敬敬向赵睢行礼,说道:“臣戴思恭叩见赵王殿下、顾妃娘娘!”
赵睢紫眸带着欣然之色,握住我的手说:“戴太医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顾蘅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戴思恭抬头看了看我,微笑说道:“娘娘一切安好,殿下让臣帮娘娘诊视,莫非娘娘身上有喜事不成?若是真有,老臣就要斗胆向殿下讨一份喜赏了!”
赵睢开心大笑,说道:“倒是被你胡乱猜中了,回北京去我一定重重赐赏你!”
我见他们只顾说笑,心中担忧赵睢的伤势,急忙缩回他身后,对戴思恭说:“戴太医,你先不忙帮我看脉,我可没什么病!他受了很重的内伤,刚才还吐过血……你先设法帮他疗伤吧!”
我们三人一起进入马车内,戴思恭握住赵睢的手脉,凝神诊视了片刻,眉间渐渐呈现疑惑之色,问道:“殿下可曾服用过疗伤丹药?”
赵睢紫眸闪动,说道:“我们从滨州前来登州时,在船上巧遇一名游方僧人,他送我一颗淡紫色的大内灵丹,说是京城旧友所赠,难道这颗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戴思恭闻言,神情突然变得无比怪异,迟疑着说:“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赵睢聪明机警,迅速说道:“戴太医请直言,你尽可放心,这些话必定不会传扬出去。”
戴思恭犹豫一霎,终于开口道:“平常人被白莲教主神功所伤,原本必死无疑,殿下自幼修习唐门护身心法,才能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也会重伤心脉。如果没有那一颗天竺圣药‘续命紫金丹’,此刻早已血溢肺腑,纵使老臣万死,也难有回天之术。”
赵睢不动声色,追问道:“原来是‘续命紫金丹’,难道别的丹药不可能有这样的功效吗?”
戴思恭语气坚决,肯定答复道:“臣平生所见丹药不下万种,放眼普天之下,惟有续命紫金丹才有这样的功效,臣决不会看错,只是此丹的来历……”
我只觉无限神奇,问道:“什么来历?”
戴思恭向马车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洪武三十四年除夕,老臣在太医院任药房典侍时,天竺国王曾贡进一颗续命紫金丹,内含一百八十种奇异药材,乃天竺法师精心炼制十年而成,药房一直悉心收藏着,次年才呈递皇……”他说到这里,神情更加怪异,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下去。
赵睢点了点头,轻声道:“戴太医既然曾经保管过那颗丹药,如今还记得当时盛放丹药的金盒形状吗?”
戴思恭忙道:“如此灵丹圣物,臣当然记得……丹药盒系二寸见方纯金所制,盒盖上雕凤戏牡丹图案,灵丹呈淡紫色……”
我心头豁然一震,二寸见方纯金盒、上雕凤戏牡丹,与渡空取出的小金盒几乎一模一样,加上他们对灵丹的形状、颜色、效用的描述,我可以断定,渡空给赵睢服下的淡紫色丹药,就是当年太医院视若珍宝的天竺灵药“续命紫金丹”。
可是,如此珍贵的丹药,怎么会落在一名孤身飘零的游僧渡空手中?难道渡空与皇室成员有所关联?
赵睢的一双紫眸变得更加幽邃难测,默然无语。
戴思恭从他的眼神中发觉了异状,试探着说:“殿下刚才莫非……遇见了……他?”
赵睢剑眉微动,问道:“你此次出京,在登州附近有没有见过胡滢?”
戴思恭讶然答道:“殿下怎么知道胡尚书出京之事?臣前天到登州时,正是与胡尚书同行,胡大人道是奉皇上之命出京办案,并没有告诉老臣是何缘故,老臣也不敢相问……”
赵睢略加思索,迅速抬头对驾车的侍卫说道:“马上回刚才我们歇息的那片竹林,一路打听过去,看有没有一位黑衣僧人曾经路过那里,快马加鞭给我追上他!”
那侍卫见赵睢肃然下令,不敢有违,即刻调转车头一路策马飞驰。
驾车的两名侍卫一路询问,马车风驰电掣一般到达竹林附近,我们追踪渡空的身影来到一座破败的山庙附近,赵睢示意我与戴思恭一起留在马车内,自行跳下车辕走近庙门。
那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名侍卫靠近守护在马车旁,另一名侍卫迅速跟随在赵睢身后进入山庙内。
我心中万分诧异和担心,忍不住问戴思恭道:“戴太医,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为什么不让我们跟随进去?”
戴思恭面露难色,说道:“这个……是皇上的家事,老臣不知该怎么对娘娘说才好,娘娘不如直接问赵王殿下。”
我见他不肯直言,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伸手掀开马车帷帘向破庙前张望,戴思恭无意抬头窥见我手腕上的伤疤,忙道:“娘娘勿动,让老臣看看伤痕!”
戴思恭将三指轻按我的手脉,凝神静气观察了一阵,原本舒缓的神情越来越紧张不安,他放开我的手叹息了一声,才轻声问道:“老臣斗胆请问娘娘,赵王殿下可知娘娘身受苗疆巫蛊控制之事?”
我没想到戴思恭不但医术高明,迅速发觉我身上有圣血蛊毒,而且善于洞察人心,猜测到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赵睢,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将我中圣血蛊毒的前因后果向他叙说了一遍,然后说:“戴太医真是神医,金如枫给了我十年内控制圣血蛊毒的解药,既然对我没有妨碍,我不想让赵大哥知道为我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他。”
戴思恭目带隐忧,看着我叹道:“娘娘此言差矣,当年熙妃娘娘身中巫蛊没有及时得到解药,昏迷不醒整整四载有余。金花山庄少主的解药虽然有效,但是她不曾预料到娘娘会有生儿育女之忧,娘娘若是只求自保,解药药力早已绰绰有余,若想平安生子可就难了,只怕届时圣血蛊会乘机作祟……”
我被他的一席话吓得怔了一怔,金如枫虽然给了我解药,但是她却忽略了一个对我而言十分重大的问题,她是有心如此,还是无心之失?而我当时懵懵懂懂只求迅速脱身,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抓住戴思恭的衣袖,急道:“赵大哥他盼望有一个孩子很久很久了,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难道只有回去找金如枫吗?”
戴思恭略作沉吟,才说:“臣与金花夫人昔日曾有几分交情,圣血蛊既然来自金花山庄,金华夫人必有解毒方法。况且娘娘所怀本是皇上的嫡亲皇孙血脉,金花夫人若是念及皇上多年关怀体恤金花山庄之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臣将此事禀报赵王殿下后,即日就启程前往苗疆金花山庄一行,为娘娘求取解药。”
我想起金如枫与白凌澈对话时曾提及金花夫人与“皇……”,虽然白凌澈没有让她继续往下说,但是我能够隐约猜到他们的关系,金疏雨与白吟雪是在无瑕谷内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白吟雪是朱棣的侍妾,金疏雨与朱棣应该是故交,或许与他之间曾经有一些感情纠葛也未可知。
想起白吟雪和白凌澈母子,我心头五味杂陈,随口问道:“戴太医,你听说过三皇子和他母亲的事情吗?”
戴思恭闻言,神情较之刚才提及渡空时更加复杂奇怪,迅速摇头说:“老臣本是金陵人氏,不太了解当年燕王宫的旧事,恕老臣不能回答娘娘。”他三缄其口,始终不肯透露一丝一毫的讯息。
我闷闷坐在马车中,暗想道:“明朝皇帝家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每一件事都讳莫如深,这些臣子一个个都惟恐避讳不及。难怪我上次在皇宫朱棣对我态度冷淡,原来是因为我无意中触了‘龙须’,恰好说到了他最不愿提起的事情。赵睢生在这样冷肃规矩的环境之下,还能时时保持着开朗纯粹的笑意,他生活实在太不容易。有朱棣这么一位威加四海、雄才大略的皇帝父亲,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见破庙内传来兵刃“叮当”坠地之声,心中一阵慌乱,迅速跳下马车,不顾车旁侍卫和戴思恭的劝阻加速奔跑进破庙内,边跑边唤道:“赵大哥!”
那名侍卫不敢拦我,匆匆追随而来,叫道:“娘娘小心脚下门槛!”
他不叫倒不要紧,我听见他的提醒时恰好路过庙门,被他的喊声一岔神思涣散,脚下一滑向地面跌去。
赵睢的淡紫色身影迅速掠过眼前,他举手将我稳稳扶住,略带责备之意说:“好好的跑什么?差点摔上一跤了!”
我见他神态从容、全身并无损伤,顿时放下心来,向他微笑了一下看向破庙内。
除了一身黑衣的渡空之外,厅堂中还站立着四个蒙面黑衣人,他们手中原本皆有兵刃,此时却都坠落在地面上,只是徒手而立,他们的气势虽然迫人,却早已没有杀气,一个个顺从站立在赵睢面前,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赵睢闲闲站定,向那为首的黑衣人道:“胡滢在哪里?”
那黑衣人对他十分敬畏,俯首答道:“胡大人暗访此人下落已有数年之久,刚从湖南、四川、云南等地一路追踪而来,正在登州城中‘隆源客栈’内等候属下等人的消息。”
赵睢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不可违抗的王侯威仪,轻声说:“你们都回去,告诉胡滢,让他回京城之后来见我,我会告诉他如何回复父皇,此事我会负责到底,让他放手不必再管。”
那四名黑衣人不敢有违,齐声答应着退出破庙之外,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睢剑眉微挑,向身后的两名侍卫沉声说道:“你们都出去,守在庙门口,不得让任何人接近!”
众人都退出之后,破庙中只剩下渡空、赵睢和我三人。
渡空目视庙中地面上四柄横七竖八的闪亮长刀,缓缓俯身拾起其中一柄,注目刀身上的小字,喃喃自语道:“敕造……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放心、不肯安心吗?”
赵睢久久凝视着他,紫眸中渐渐泛出晶莹的水光,扬声唤道:“皇兄!”
这一声“皇兄”让我惊讶不已,我迷惑不解看向渡空,又看向赵睢,不明白赵睢又从哪里多出来这么一位已然落发为僧的哥哥,但是,他们的神情气质分明有颇多相似之处。
渡空目光迷茫,语气平静从容说:“赵王殿下唤错人了,此地并没有皇子王孙,仅有一名僧人渡空而已。”
赵睢闻言不觉向前一步,略带激动之意道:“无论皇兄如今身份如何,今日舍丹相救之情,小弟今生今生都不敢忘记。文奎和文圭两位侄儿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各有供奉,请皇兄放心,只要小弟在朝一日,决没有人敢慢待他们兄弟二人!”
渡口终于微有动容,说道:“文奎和文圭……当日没有葬身大火之中吗?他……放过了他们?”
赵睢凝望着他清癯黑瘦的面容,轻声道:“母妃都告诉我了,皇兄迫不得已远遁世外后,文奎他们虽然没有得到父皇的赐封,但是父皇暗中在北京郊外给他们赐了宅院府邸,母妃时常派人前去看望他们。”
渡空听见赵睢说起“母妃”,身体竟然一震,迅速抬头向赵睢说道:“你母妃……她向你提起过我……”他眼角泪光凝结,竟似完全失却了原本心气宁静的修行本色。
赵睢近前握住渡空的手,轻声道:“母妃对我说,当初若非皇兄心存善念,就不会留我一命……皇兄对我的恩情并非自今日始,我也决不会忘记皇兄对母妃、对我的好意。”
渡空凝神听赵睢说话之时,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渗出,竟似痴了一般,低声自语道:“蕊蕊……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当日抉择究竟是对是错,如今看来,终究是你说得对,归隐松林、纵情山水,的确远远胜似九重殿阁、君临天下……”
赵睢终于隐忍不住,唤道:“皇兄!”
渡空抬头注目赵睢,目带无限苍凉之意,说道:“四弟……当真是四叔的儿子,你太像他了,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猜到你一定是蕊蕊和他的孩子,一定是你……”
他们二人互相凝视,两双手终于紧紧握在一起。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想起昨夜在山间遇见渡空时他随口所作的那几句诗文,其中“天命潜移”、“凤返丹山”、“龙归沧海”、“紫微有象”等等字句,的确隐含着一种高贵无比的帝王家气息,眼前的黑衣僧人“渡空大师”确实是赵睢的“皇兄”,也是赵睢的侄子朱文奎、朱文圭的亲生父亲。
明朝朱家子孙繁衍昌盛,我至今都记不住那些“王”“候”“公”“伯”等等人物的封号和名字,每一次都是随着赵睢胡乱称呼一番,可是,我们在紫禁城举行婚礼那一段时间,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赵睢还有这么一位出家为僧的“皇兄”,更没有见过他的两位“侄儿”。
赵睢家的“家事”,就是明朝的“国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人费尽心思、猜不出半点头绪。
赵睢犹豫着问道:“皇兄,假如父皇不再追究当年之事,皇兄可愿重返京城吗?”
渡空淡然一笑,说道:“自净其意,是心作佛,归命礼诸佛,令得无上慧……你若是见到你父皇,不妨告诉他,昔日种种俱化飞烟,业已属于他的东西,又有谁能从他身边夺得去?让他从此放心罢。”
赵睢轻声道:“刚才那件事想必是臣下急于邀功,因此曲解了父皇的旨意,我相信父皇不会有意伤害皇兄,请皇兄不要误会。”
渡空神色平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他若有心伤我,当年何必独留奉先殿一条火中生路?金陵大报恩寺近在咫尺,他假作不知,数年都不曾前来相扰过,如今四海归心,万民皆臣服于他脚下,他又何必大费周章为难一名世外之人?”
赵睢紫眸闪烁着了然的光芒,说道:“也许父皇如今只是想见皇兄一面,将皇兄加以妥善安置,将来山陵之下,也好对圣祖皇爷爷有所交代,以免受皇爷爷和皇伯父责怪。”
渡空轻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这些年来他所造功绩远胜于我……还有一位贤德妃在他身边,大明江山兴盛、北蒙畏服、万邦来朝,有这番丰功伟业,皇爷爷必定不会责怪他,王者理当雄霸天下,他大可不必愧疚于心。”
赵睢眸带亲近之色,紧握着他的手道:“皇兄此后准备去何处?有什么话让我转达母妃吗?”
渡空轻轻合了一下眼帘,从衣袖中取出一张诗稿,递给赵睢说:“天涯海角任飘零,四海皆是僧家。渡空未尽之言接在于此,烦请四弟将这几篇拙句交与她,请她不必挂念。”
赵睢将那些诗稿折叠好放入衣袖内,直到渡空迈步走出庙门时,他剑眉微微一簇,扬声唤道:“大师一路珍重!”却不再唤他“皇兄”。
渡空回头轻施佛礼,不再停留,迅速向破庙外竹林尽头匆匆而去。
赵睢久久凝视着渡空的背影,将手中诗稿取出,我凑近他身边观望,见其上写的是几首七律,其中一首正是: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赵睢看过诗稿,俊朗的面容带着一丝遗憾落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心中迷惑问道:“他叫你父皇四叔,是你的堂兄吗?他的儿子就在京城,为什么他们不是王爷?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呢?难道他曾经做过皇帝……”
赵睢下颌微抬,紫眸看向我,低声说道:“你不要多问,最好忘记今天这件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曾经与他见过面。”
我更加茫然,说道:“你要我忘记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睢牵起我的手,微笑道:“因为你是一个笨丫头,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事情。母妃一直都想做一个单纯的人,小香草儿本来是一张白纸,不用添加太多的颜色,就让她永远这么纯洁下去吧!”
我听得稀里糊涂,赌气说道:“你在说画画吗?我听不懂!”
赵睢忍不住低头摸了摸我的发丝,温柔低语道:“可不是吗?我最喜欢和你一起画画儿……”
我们一起走出破庙外,戴思恭神情肃穆,对赵睢说道:“臣有一事急禀殿下,此事与顾妃娘娘有关,请殿下速加决断。”
我知道他会立刻向赵睢和盘托出我身中圣血蛊毒之事,抢先对赵睢说道:“你先答应我,听了以后不许生我的气!”
赵睢神情闲适,说道:“说吧,我不生气,你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不成?”
戴思恭一字一句,将我的情况向赵睢说得明明白白,包括中毒的征兆、后果、解法等等,毫无半点遗漏。
我眼看着赵睢唇角的轻松笑意渐渐凝固、淡紫的双眸渐渐变深、俊朗的容颜笼罩上云层阴霾,情不自禁缩了缩身子,躲闪着说:“你说了不生气的,我现在还怀着孩子,你不能再敲我的头了……”
赵睢一把将我拽进怀中,双手环抱着我的腰,紫眸紧盯着我说:“你……”
戴思恭和其余两名侍卫见此情景,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茂密的青翠竹林中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额头上落下一记柔软的唇印。
赵睢贴着我的耳畔,用前所未有的一种温柔声音说道:“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和折磨,我以后再也不会敲你的头了,只会将你捧在我的手心里,让你像园中香草一样快乐。”
我心中暗喜,故意噘嘴说道:“那你还会骂我笨吗?”
他忍不住弯起唇线,轻声笑道:“我的小香草儿从来都不笨,她是天底下最聪明可爱的姑娘。”
我与赵睢一起回到马车旁,戴思恭与两名侍卫早已并坐在车辕上,见他走近随即说道:“殿下若无异议,臣到登州城内稍作安排之后就可以启程前往苗疆了。”
赵睢紫眸隐含坚定,低头看着我说:“求医就该有真心诚意,金花夫人既然是父皇母妃旧交好友,我们理应前去拜访她老人家一趟,怎能让戴太医代劳?医者若不见病人,又怎能保证疗效无虞?你愿意随我往苗疆一行吗?”
我并无异议,欣然点头说:“你说得对,我们应该一起去拜访金花夫人。”
赵睢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戴思恭等人见赵睢下令,一起策动缰绳,马车沿着笔直的管道折向苗疆播州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