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皇帝下旨搬回皇宫。二十一日,皇帝先回了宫,皇后和一些后妃则在接下来的几日陆续回宫。和顺公主则早在三月十六日就带人搬回了郁华宫,方信也协助叶翊譞在暗中将所有潜伏在虎啸营的风狼成员安插进郁华宫。没到四月,西苑便再次只有太皇太后了。不过,今年又多了一个人陪她,那便是裕王的女儿明月郡主。
皇帝突然回宫,朝中众臣以为他要开始御门听政了。可是,没想到他又和以前一样应付朝事。上朝之时也只是坐在那里听听而已,偶尔说几句罢了。
四月初一的朝会上,丞相提出“南方叛乱未定,国库空虚,各地藩王不但不向朝廷上税,反倒向朝廷索要大量军费……”
鉴于这种形势,他建议,要么派各地王爷率兵平叛,要么削减军费等各项开支,并将藩国的税收半数以上上缴朝廷。
这便是由杨德章开始的削藩政策!也是明玄钰的父亲当年一直想要实施却没有成功的。
眼下,杨德章提出这个,表面上是说“请皇上遵循先皇遗命”什么的,可是在众臣特别是明家的王爷们看来,这就是向他们动刀的开始!一旦削藩开始,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裕王将是最大的受害者!
丞相手下一干大臣引经据典,又将王爷们的骄奢淫逸尽数在皇帝和大臣们面前列了出来。御史台的一帮御史也在这天联名上奏章,请求皇帝支持削藩。
裕王一直沉默不语,因为他坚信皇帝是不会做出那种自毁长城的事。毕竟,皇帝处在如此的困局之下,若是叫杨德章把藩王们的权利给削了,皇帝就失去了最后的保护屏障,他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同意的。可是,问题是,如果丞相态度强硬,皇帝到最后也会撑不住的!那么,该怎么办呢?
明玄钰坐在宝座上,静静地听着大臣们的上奏。
藩王们在各自的封地上是个什么样子,明玄钰也是十分清楚的。丞相和大臣们所言,也未必皆是出于私心。
他自己也曾经跟手下大臣们说过削藩的必要性,而父亲当年为何没有成功,其中的缘由明玄钰也很清楚。如何实施,是一项技巧!
可是,他奇怪的是,丞相为何在此时提出削藩?他为何要把自己彻底放到和藩王们对立的一面呢?难道说他已经自信到如此的地步了?还是说,削藩并非他的真实目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明玄钰看着丞相和裕王,两个人皆是沉默不语。
这时,兵部尚书出列,道:“皇上,南方反贼气势嚣张,据闻北郡守兵皆是能战善战之辈。如今我朝和姬国已签了罢兵之约,已然没有必要在北郡留守大量军队,以臣愚见,不如将北郡守军南调,以解南方前线困局!”
哦,原来如此,丞相的根本目的在裕王身上!明玄钰心头一亮。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裕王冷言道:“笑话!签了协议人家就不会打过来了?历朝历代这种事还见得少吗?现在把北郡守军南撤,届时姬国人打过来如何应对?”
裕王如此说,明玄钰决定不说话了,静静地观察好了。
丞相此举是打算逼裕王,如果,如果裕王因此和丞相联手的话——
明玄钰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万一那样了,他的处境将会更难!可是,裕王会怎样?
“王爷,您是先皇的胞弟,应该知道先皇的心意吧!”丞相道,“先皇在世时一直在说,国力空虚,藩王们丝毫不计朝廷和百姓之苦!如今,南方叛乱难灭,朝廷已无兵可派,北郡守军拿着朝廷的军饷,如何不能为君分忧?王爷您有贤王之誉,若是您带这个头儿,其它人还有不从之理?”
裕王恨得牙痒痒,可是脸上依旧是风波不惊。
杨德章所言,句句都是占着理的,裕王知道自己很难反驳。可是,该如何想办法躲过这一劫呢?既能保住自己的权势,又不用背负不忠的恶名?
最后,依旧是争执不下,明玄钰便说“改日再议!”
走出明德殿,他知道,裕王就会想办法了,是选择联合丞相还是选择自己,明玄钰却不得而知了!
但是,毫无疑问,丞相用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天下官员和百姓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明家的王爷们身上了!
明玄钰回到乾清宫,认真地阅读着大臣们有关削藩的奏章。
心怡站在一旁认真的为他研磨朱砂,也瞥着奏章上的内容。
他的速度很快,她总有些跟不上,每每都是她还没看完,他就已经合上了,她的心中不禁叹息。
他也发现她在看,便假愠道:“这是国家大事,岂是你能偷窥的?”她赶紧闪到一边。
他合上奏本,却问她道:“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此话一出,不光是心怡,就连张德也一惊。
心怡赶紧跪下,道:“皇上恕罪,奴婢再也不敢看了!”
他瞥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道:“问你话,你好好回答就成了!朕恕你无罪!”
咦?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是在试探我吗?我该怎么办呢?
心怡忐忑难安,站在他对面,恭敬地回话:“奴婢不懂国家大事,只是,只是,因为敬佩列位大人的书法,所以,才,才忍不住看了!”
说完,抬眼偷偷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又说了句“可惜”,又说:“你的字写得也不错,很难得了!”
她的心中猛然一阵纠结,却又假装不懂的问道:“那,皇上是如何看待削藩一事?”
她的话才真正把明玄钰和张德吓住了,张德刚要斥责她,就见皇帝向后一靠,把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问道:“你想知道?”
嗯,要知道,因为组织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想法!
心怡便大着胆子,道:“是,请皇上明示!”
“天下财富,取之于民,必定要用之于民!这句话,你可明白?”他说道。
她盯着他,神情很是惊讶。
父亲曾经也这么说过的,整个国家的一切都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用自己辛苦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因此,就应该让百姓生活幸福。父亲说,千古以来的明君,之所以被后世人敬仰和纪念,就是因为他们让百姓生活幸福了!君王当以天下人的福祉为治国根本,天下官员也该是如此!
“万事以民为先,方才称得上是明君贤臣!”
当年,年幼的心怡并不懂得父亲所说的意思,可是她知道父亲是个受百姓敬仰的好官!
可,父亲所说的那种明君,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吗?还是只是史官的想象?
他万分疑惑的望着她,问了句:“朕,朕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这才含泪笑了,“没,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也不明白她是怎么了,便示意张德出去,自己走到她身边,轻轻拭去她的泪,关切地问:“你怎么回事?老哭什么?朕又没惹你!”
她流着泪笑,扑在他的怀中。
他有些懵了,他怎么会懂得女儿家的心思?
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我不会再做那些背叛你的事了!因为,因为背叛了你,就是在背叛我的父亲,背叛父亲的理想!
她露出幸福的微笑,抬头望着他。
“哎呀,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奇怪的家伙!”他无奈地叹气道。
凝望着他沉默了许久,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含笑不语。
“怎么了?”他柔声道。
“皇上,”她终于启齿了,他“嗯”了一声,缕过她耳畔的几根青丝。
“将来有一天,如果,如果奴婢有求于您,您能救我吗?”
他先是一惊,旋即又微笑道:“你是朕的人,朕当然会救你了!”
“真的?”她不信。
“君无戏言!”他笑道,“只是,你为何突然这么问啊?”
她摇头。
其实,即便是她不说原因,他也知道的。
眼下的情势,他们都再也清楚不过了。很多事,都不能言明!
“皇上,您想知道奴婢的答案吗?就是您刚开始问的那个!”
他点点头。
“奴婢的答案,和您是一样的!万事以民为先,方才是明君贤臣!天下百官领着朝廷的俸禄,朝廷的税收全部来自百姓,因此上,百官才是皇上和天下百姓的仆人才是!既然是仆人,在主人还生活窘困之时,就不该只顾自己享受!”
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温暖,可是,又有一丝讶异。
她是谁,他不知道,可是她怎么会懂得这样深奥的道理?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他问。
“是家父,家父教导奴婢的!”她低下头,泪水翻涌而出。
这是她第二次在自己面前提起她的父亲,从她的话中来看,她父亲应该是个很有见地的人,可是,为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他终于开口问了,“你父亲,他怎么了?”
她什么都不说,落泪片刻之后,擦去泪水,很沉静地回答:“没什么,奴婢只是想了!”
“要不写信叫你家里人来看你?朕记得内侍省好像有这个规定,你们宫女是可以和家人见面的!”他的提议叫她很是意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虽然你入宫时间不长,不过,朕会破例叫你和家人见面的!”他微笑道,“你可一定要请你父亲来哦!朕倒是很想见见呢!”
虽然,虽然自己不可能再见到父母了,可是,听他这么说,她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只是,说到父亲,她的表情凝固住了,赶紧推却道:“皇上如此关爱奴婢,奴婢家人也会感念天恩!只是,奴婢家乡遥远,从家乡来京,中途又要经过反贼控制的地方,多有不便,还是算了吧!等将来奴婢出宫了,自然就能见到了!”
这次换做他了。
“出宫?你还想着出宫?”他明显生气了。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生气,为什么生气啊?宫女不是都有放出宫的机会吗?
见她一脸无辜的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面对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