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明玄钰,正像初次相见的模样,她的心不可自抑地乱了方寸。
他也发现她在看着自己,便对她微微一笑,踩过台阶走进屋里。
屋子里熏着淡淡的竹香,桌上摆着茶具。
这是他的家,却因为她的存在而让他有了新奇的感觉。
见他进来了,她赶紧从里屋走了出来,向他行屈膝福身礼。
“你身体怎么样了?好点了没?”他示意她起身,问道。
“好多了,郑太医的药很管用,每晚都睡得很好!”她答道,却低着头。
不知道什么缘故,她比过去安静多了,好像也温柔多了!
可是,他很不适应,他更想她像过去那样。
现在,真是太生分了!
“哦,那就好!”他微笑着点点头。
“您要不要喝茶?非烟姐托方大人给我捎了点甘露茶,您要不要尝尝?”她问。
“甘露茶啊!”他叹道,“好久都没有喝到你泡的茶了!”
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却又赶紧接道:“您尝尝这茶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他微笑道:“我记得,你好像对这个茶情有独钟!”
她低下头,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干笑道:“难得皇上还记着!”
说罢,赶紧走进里屋,从柜子里取出一盒茶叶走了出来,他正坐在椅子上望着她。
“这里是不是太清净了?”他问,她正站在一旁仔细地泡茶。
“您不是给我送了好多书吗?这里环境清幽正好适合读书!”她答道。
“你坐下吧!”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茶杯,那小小的花苞正在温水里慢慢绽开。
“您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小声地问。
“哦,”他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过来,过来看你怎么样了!郑元白告诉我说,你的旧伤已经痊愈了,真是好事!”
她点头道:“嗯,多亏郑太医了!”
接下来又沉默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以后晚上还是早点睡,太晚了也对你身体不好!”他终于捡到一句话。
她有些讶异,难道他知道我睡得很晚吗?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种小事他是不会知道的,一定是没话找话讲的。
“多谢您关心,我会注意的!”她也客气地答了一句。
两个人都觉着太怪异了,可是更加觉得心酸。
因为已经错过了,就算是说话也得不停地想。
杯中的花已经完全绽开,轻轻浮在水面上。
两个人都低头不说话,只有听着风吹竹林的声音。
“那个,”他突然说,她抬起头看着他。
她不爱说话了,也不爱笑了,也不会和自己斗嘴了,也不会哭了,为什么她变了这么多?
“有件事,有件事,要告诉你!”盯着她清澈的双眸,他说,还是不说?该怎么说?
风吹着竹林,她只听见了风声,却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连同今天他来这件事都只是自己的梦境。
她没有讲话,只是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脚步是那么沉重,双腿好似已经不属于她了。
泪珠一颗颗跌落脸庞,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她想要走近他,走向那个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人,走向那个爱着自己的人,走向自己的丈夫,走近玄廷!
原本想要走到门外的,可是,还没有到门口,她就已经没有力气迈开一步。
上天不光残忍地带走了他,连同她全部的力量都从身体中抽离了出去。
她双腿一软,就直接跌倒在地上。
他从身后抱住她,她无助地坐在他的腿上。
靠在自己那么熟悉的怀中,她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他抱着她,握着她无力的双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连哽咽都没有了,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不断地滚涌出来,打在他的手上。
她的眼中,不是眼前这翠绿的竹林,而是玄廷曾经的模样,是他的笑,调皮的笑、傻傻的笑、无可奈何的笑、怜惜她的笑、“欺负”她之后得意的笑……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想起来,他总是对她笑,不管她是怎样的心情,总是能被他逗得笑起来,他总是让她觉得很开心,让她觉得生活中总是充满希望和阳光!
“你说咱们俩谁是乌龟谁是王八?”
“乌龟和王八不是一家人吗?要不,我去跟皇兄求一下,把你给我,如何?”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这样大笑,使劲地笑,笑开了,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了!”
“如果有朝一日我被推去砍头了,你能不能给我烧点纸钱啊?我可不想在那个世界当穷人!”
“我好想一辈子都给你画眉,让你每天都是世上最美丽的妻子!”
“快点收拾东西,赶紧走!”
明玄钰紧紧抱着她,无声地抱着她。
耳畔,依旧只有沙沙的竹叶声。
不知到了何时,天就阴了下来,接着就听见了雨点打在竹叶上,之后便是雨水从屋檐上流下的声音。
她依旧那样坐在他的怀中,完全没有了生机。
害怕她着凉,他便抱着她进了里屋,把她放在床上,包上被子,又准备起身关窗户,手却被她攥着。
他先是恍惚一下,见她那双大眼睛盯着他,便微微笑道:“就去关个窗户!你会着凉的!”
她这才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背影,玄廷最后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出来,她蜷紧身子,抱着膝盖,不自主地晃着。
所有的门窗都被他关上了,因为已经感觉到了凉意。
“是谁动手的?不知道吗?”她问,他摇头。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问,她亦摇头。
两个人沉默无语。
“过几天,宁王就护送着玄廷来了,到时候——”他没说完,她就点头道:“我明白,该做什么,我明白!”
她抬头望着他,他伸手缕着她的发丝,道:“其他的事就交给我,我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她是相信他的,不管经历过什么、发生过什么,始终是相信他的。
可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怎么都无法像过去那样!
第二天,她便开始换上黑衣黑衫,头上的发簪全都卸下,换成了白色的小花。
二十二日,明玄钰派方信护送她返回毅王府,当她身着孝服从船上下来,走进轿中时,正在御花园中纳凉的后妃们全都惊呆了!
从宫里到毅王府,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轿子停下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王府。
这才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她离开的时候,还到处挂着红绸、贴着红色或是金色的喜字,现在到处都换上了白色的、黑色的挽幛。
管家刘怀正在带领家里的仆人们布置灵堂,因为明天王爷的灵柩就到了,灵柩停好之后,就要开始发丧。届时,不知道回来多少人吊唁,所以仆人们得做许多的准备。
刘怀赶紧安排仆人服侍王妃回房休息,心怡还是坚持说要先去灵堂看看才行。
满目皆是悲伤的颜色,众仆人也时不时地颜面落泪。
“好好收拾吧!王爷喜欢热闹,你们弄得别太压抑了,否则,”她咽下眼泪,“否则,他会不高兴的!”
刘怀拭去眼泪,躬身领命。
是啊,他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不喜欢看见别人哭!
心怡快步走出了灵堂。
往日的新房,现在也全都换成了一片素色,巧儿莲儿留在她身边伺候她,其他的丫鬟们都是不敢大声讲一句话。
整个毅王府陷入一片深深的悲痛之中。
七月二十三日,宁王护送灵柩到京,安泰公主也一同到达。
前来吊唁的官员自是络绎不绝,心怡在灵堂迎接来人,接受慰问并还礼。
玄廷为什么会被杀?还不是因为朝廷里的事吗?那么,杀害他的凶手就是在这些人里头,或者线索也在他们的身上。会是谁呢?丞相吗?心怡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一边猜想。
官员们的面孔多是一种,好像他们都订制了面具,在不同的场合就戴上一个,可是等那么多人站到一起之后,就会发现他们都是一样的。
而这样的统一和低调,对于官员来讲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
在这样的面具下面,她还能发现什么?
为官之道,远远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她就听说,毅王和谦王之死皆是与丞相有关,特别是毅王。紧接着,许多官员和文人们开始了对丞相杨德章的口诛笔伐。出人意料的,裕王明钦琮竟然主导着这一场战斗。皇帝始终站在幕后,表面上,他命令有司衙门及官员彻查此事;暗中,一方面让顾非烟和叶翊譞交代手下人严密监视丞相府、穆王府和裕王府,还包括住在会同馆的宁王明嘉毅,另一方面,明玄钰下令监视玄廷的那些人在原地调查玄廷的死因,并派了魏玉生前去负责此事。
丞相想尽办法来应对这一场针对自己的战斗,可是,因为去年王徵等人被杀之后传出的《讨贼檄文》,使得丞相一直处在天下人的谩骂声中。就在那件事风波渐平之时,又被扯上这两桩谋杀案,而且死者都是当今皇帝的弟弟,杨德章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虽然和裕王结成了亲家,可是两人始终是貌合神离。这半年他们只是因为一些小事而有争执,根本没有出现过去那种完全的针锋相对。丞相万万没有料到这次站出来指责自己的竟是裕王!或许他曾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最终还是没有让自己相信。
等到现在事情出来了,他才真的相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话了。可是,已然没有了补救之策。他知道裕王想要打击他的决心是怎样的,一旦让裕王抓到机会,他一定会咬住不放。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杨德章完全处在了劣势,或有或无的证据无不说明他就是杀害两位王爷的凶手。
如何应对?不管是他,还是穆王,或是别的幕僚们,都没有了主意。
穆王建议他请病假休息,他们再想办法。可是这病休也只能是缓兵之计,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朝廷里,自皇帝往下,所有人都很清楚,谦王和毅王被谁所杀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两件命案达到各自的政治目的。
谁掌握了权利,谁掌握了舆论,谁就有权利发表自己所认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