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第一次推轮椅。为别人推轮椅时才会意识到用腿走路是多么便捷,多么快乐。
童家立说:“奔奔,你的普通话真标准。”
我说:“读初一时我寄住在大舅家。我表姐是广播电台播音员,广播学院毕业的正路子。是她把我的普通话练出来了。我得过全市朗诵比赛一等奖呢。”
家立说:“真羡慕你。语言环境太重要了。这儿是吴语地区,讲普通话很难讲得准。”
我说:“你就跟中央台学嘛。”
家立说:“那不一样,得有个表哥在旁边。”
我纠正他:“不是表哥,是表姐。”
他说:“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说:“有,有个哥哥,和你一样。”
家立沉默了一会儿,把话题扯开,说起米开朗,说他前几天怎样修理那黑猫的坏习惯。
有人在叫:“家立,家立!家立……”
家立举手响应马路对面的一个年轻女人:“姐!”
那女人让过几辆车到了马路这边。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家立,这么晚还上街啊?”她说。
“没事。”家立指指我,“我和同学在一起。”
她微笑着朝我点点头。
我忙说:“你好。”
她说:“家立,扎针和锻炼还坚持吗?”
家立点点头。
她说:“一定要坚持,医生说过的,只要坚持,你就一定能离开轮椅。家立,你一定要坚持,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见他们像有不少话说,我推说去买冷饮避开了一会儿。原来童家立还有姐姐。
等我买了两根冰激凌回来,家立姐姐已经走了。
家立说:“是我嫂子。我一直叫她姐的。”
我说:“她对你挺关心的。”
家立说:“他们夫妻分居快半年了。”家立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不愿说话。
从古先生家到童家有不少路。那条巷子叫“菜园弄”,有些坡度。
我说:“怎么叫菜园弄?很乡村的。”
家立说:“十年前这一带是郊外,古先生那儿才是老城区呢。”
我说:“这是上坡路,你一个人走就吃力了。”
他说:“我出门就省力了,下坡,一下子就到半边街了。”
菜园弄17号有一个考究的院门。
一进院门向左拐,沿着院墙是一条用铝合金和玻璃组合而成的走廊。走廊里亮着灯,院子里的景象就看不大清楚了,好像有不少花木。
走廊把我们引进了一个宽敞的客厅。以一盏大吊灯为中心,围着一组沙发。楼梯附近有一个大金鱼缸和一台音响。除此之外,客厅里再无一物,使人觉得有点空空荡荡。
“空荡荡的,是吧?”家立说。他说这话竟是站着的。
我兴奋地说:“哇!你原来是能走路的!”
看我扑上去的样子,他忙打手势制止我:“Stop!”
我说:“你走路,让我看看。”
他摇摇头:“现在我只能这么虚张声势站一会儿,只能拍照不能录节目。我从小患骨髓炎,做了好几次手术,苦死人。”
他的房间当然在底层,也是空空荡荡的样子。很大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只连着床头柜的床,另有一台结构复杂的健身器和床平行放置着。
健身器有一种挑逗性,我扑上去就和它搏斗起来。当然,和健身器搏斗,人永远是输家。没几下子,我就累得躺在了地板上。一躺下,我就注意到了房间里到处贴着的人像。定睛一看,好家伙,都是中外足球名将:古利特、普拉蒂尼、莱因克尔、马特乌斯、贝肯鲍尔、宿茂臻、范志毅、黎兵、郝海东……这么多球星的眼睛注视着房间中央的床。这张床的主人是一个几乎不能走路的少年。
我的心被震动了一下。
家立说:“你在找谁?”
我说:“马拉多纳。”
家立说:“我不喜欢他。”
直到午夜一点,这个房间的灯还大亮着。我们并排躺在地板上大吹足球:古利特的速度、普拉蒂尼的技术、莱因克尔的意识、马特乌斯的中场组织、贝肯鲍尔的智慧、荷兰三剑客的默契……
侃到后来,我感到“弹药”有些紧张了。
我说:“家立,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段位的球迷?”
家立说:“对不起,我的目标不是高段位球迷,而是著名足球评论员。”
我想他这不全是在开玩笑,否则他不会那么在乎普通话水平。
我走进一个黑黑的树林。有什么鸟在叫:“咕咕咕咕……”我在树林里东奔西走要寻找一个东西。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就那样焦急地奔忙不停。鸟还在叫:“咕咕咕咕……”我气恼地猛踢树干,树叶像雪花一样飘落。我折了一根树枝,一捋,就变成了一根棍子。一块大石头耸立着,我听见哥哥在石头里喊我:“弟弟,弟弟,我已经藏好啦。”我手里的棍子已经变成了一把大锤子或者大斧子之类的东西。当我举起这工具时,那锤子或斧子就脱落了。我急得团团转……
这时,我明白了我在做梦。但那鸟还在叫:“咕咕咕咕……”
睁开眼睛,我就遇上了许多足球明星强烈的目光。我“用力”想了一下,才想起我身在何处。
早晨淡蓝的天光在纱窗外清澈如水。
童家立满头大汗地在和健身器搏斗。我第一次看见他穿短裤。他的腿似乎并无不正常之处。 .
“你在做梦吧?”他说。
“是什么在叫?”我说。
“鸽子。”他说。
“鸽子是你的宠物?”
“不,那是我哥养的。我不喜欢鸽子。我养了一条狗叫‘AC米兰’。你想见见吗?”
我当然想见见他的狗的。他哥哥童家树是宠物培育场的老板,“AC米兰”一定是条优秀的狗。
家立坐上轮椅,把我引进他的书房。
书房挺气派的,一套桌椅,一套书橱,还有一台带打印机的电脑。
我用眼神问他:“AC米兰呢?”
他眯眼一笑,让轮椅载着他无声地滑到电脑前,弹钢琴一样熟练地按了一些键。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挺精致的小木屋。小木屋上有一行英文:Dog's room。原来这小木屋是个狗窝。
家立又按了几个键。狗窝里蹿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半大狗。这条灰色狗冲着我们汪汪乱叫。
家立说:“这就是AC米兰。”
我说:“这叫养狗啊?”
家立说:“怎么不叫养呢?你看,不喂它,它就要捣蛋了。”
那狗烦躁地冲来突去,把一堆一堆****放肆地拉在草地上。
家立连忙击打键盘,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菜单,上列:肉骨头、水……家立用鼠标把肉骨头移到草地上。“AC米兰”扑上去就啃,啃得很快。家立连连击键,不断地给狗调吃的,好不容易才把狗喂饱了。吃饱了的“AC米兰”变得很乖巧,用前爪打扫****。
屏幕上又出现菜单。家立把菜单上的各式栏杆等障碍物调到草地上,放大,在草地上布置起一个训练场。那狗兴高采烈,欢叫着奔跑跳跃。家立击键把栏杆升高,让石墙增大,直至狗不能跃过。狗呜呜吠着,大幅度地摇着尾巴,似乎因跳不过栏杆而抱歉。那副可爱的憨态真叫人开心。
我说:“可惜这狗是养不大的。”
家立说:“只要你天天不忘记喂它,它就会慢慢长大。不信,隔些日子你再来看。过几天,它就学会叼飞盘了。这是多媒体狗。你喜欢吗?”
我说:“不过是一个游戏。”
家立说:“养一条真狗不也是一个游戏吗?”
我说:“那不一样。”
家立说:“有什么不一样?”
我说:“真狗是有生命的,你知道吗?狗也是有个性的。”
家立说:“游戏狗也有个性,你可以选择的。比如Breeder公司的标准狗就温柔得多。”
和满口术语的童家立讨论这类问题挺累的。
我说:“米开朗不知怎样了,我得去看看。”
为古先生送早餐,就是去方桥面店取一杯子面汤和一些生面条。面条要在医院现下,否则就泡烂了。
方桥面店的面汤很香,香得很有特点,隐隐带一点儿酸,特别刺激人的食欲。古先生说他吃惯了方桥面,吃不到就一天没胃口。古先生告诫我别问这面汤的做法,因为那是“祖传秘方”。
古先生喜欢把什么东西都弄得悬念百出,弄出气氛。我真服了他了。
临走,古先生给了我一张借书证,让我在九点钟之后去师院图书馆为他借一本书。借书证里夹着一张借书委托书和一张写着书名的纸。
他要借的书是:《现代绘画:新的形象语言》(吕澎著)。
师院传达室里没有值班人。
图书馆门口贴着一张告示:暑假期间开放时间——上午九点到十一点。
快十点了,还不见有开放的迹象。
坐在台阶上等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去看看我哥哥当年的床位。
暑假,学校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我也不找人问询,自个儿漫游。
宿舍区有一片空地。这儿杂草丛生,蝉唱哀婉。一些双杠和单杠寂寞地肃立,一派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只白蝴蝶翩翩翻飞,撩逗着吊环和秋千。吊环和秋千兴致索然,只是昏昏欲睡。
6号宿舍楼前堆放着一些木材和不少破损的双层床,还有一些锯刨斧锤什么的。这儿正摆开一个木材工作场,就是不见有人。
我上了二楼,沿着走廊走。大概正检修的缘故,大部分房间开着门,就是没有人。
209室的门敞开着,地上堆了一些方木。我一眼就看见了27号床。走到床前,我不用踮足就看到了这个铺位粗糙的床板。我爬上去,坐在床上,希望在这儿看到我哥哥留下的痕迹。没有,哥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哥哥老在他的家信中描写他的床,说他睡在床上就能看到蓝蓝的琴湖。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我看见了一片茂盛的树林——哦,那不就是共青林吗?我改作跪姿,扑上去把气窗推开,紧张地分辨着方位。我看见了那座雕像的头部。那里的阳光非常灿烂。
我并不难过,只是觉得脑子板结,转动不起来。
当我发觉房间里来了人时,我已被许多强壮的手揪到了床下。
揪我的人兴奋地喊:“抓住了!抓住了!”
我奋力挣扎,差一点把T恤衫扯破了。
这些人都很年轻,一个穿着红背心,一个打着赤膊,还有一个是络腮胡子。他们的头发上、身上都沾着些木屑,说明他们是木匠。
红背心在左,赤膊在右,随时准备将我擒住。年长一点的络腮胡子堵在我面前,用审问的口气问:“说!一共几个人?”我说:“什么几个人?我就一个人,我是来图书馆借书的。”说着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借书证做证。
络腮胡子把借书证夺去翻了翻,说:“哪里捡的?”
我说:“这是古先生托我的。他是学院的退休教师。”
赤膊说:“借书怎么到这儿来了?”
络腮胡子说:“从气窗爬进来的,对不对?”
我说:“我从校门进来的。”
红背心说:“签会客表了吗?”
我说我进校门时,传达室没有人值班。
红背心说:“就算没人吧。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图书馆离这儿蛮远的。”
我说图书馆没开门,我到处转转玩玩。
络腮胡子抄起双手,冷笑道:“就转到这儿了?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我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这个问题很难说清。
红背心亲切地拍拍我的肩,用和解般的语气说:“行了,说实话吧,其实也没大不了的。”
我说:“说什么?”
赤膊踢踢脚边的木方子,说:“这方子做家具不错。”
红背心说:“偷了几次了?”
赤膊说:“从窗口往围墙外抛木材,很便当的。”
他们误会了,可我怎么解释呢?
我看看窗外那片共青林,感到有口难辩的惶恐。
红背心说:“我们不会冤枉你的,你只要说你在床上往外面看什么?”
我说:“随便看看。”
红背心说:“窗上很脏,你身上很干净,你确实是从门里进来的。你只要说你在床上看什么?”
我有点感激红背心,因为他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
络腮胡子说:“是和围墙外的同伙联络对不对?”
我说:“我在看那座雕像。”
赤膊踮起脚往外看看,说:“噢,是那个石头人。”
络腮胡子说:“石头人?这石头人……”
络腮胡子的胡子很脏,窗外的蝉鸣尖厉异常。我突然觉得一阵寒冷。
红背心好像在说:“你怎么了?”
我转身用双手攀住我哥哥的床沿,在心里哀叫了几声:哥哥,哥哥……
有个声音从楼下传来:“人呢?人呢?都死到哪儿去啦?”
络腮胡子回头吐吐舌头:“头儿来了。”走到走廊上,说:“头儿,我们在这儿抓小偷呢。”
赤膊也走出去帮腔:“头儿,他从墙外翻进来,上了树,从气窗里进来……”
我往下一看——嗬,是啦啦关根。
啦啦关根说:“奔奔,我们认识的,对不对啦?”
图书馆外借部仍旧毫无道理地关着门。我上了二楼,想去阅览室打听一下,但阅览室也关着门,倒是听到三楼有人声。
就上三楼。
转过楼梯,迎面就看见了“校史陈列室”的牌子。想不到师院还有这样一个陈列室!在陈列室,我当然会看到我哥哥的名字的,不,一定会有我哥哥的照片的!我兴奋起来,心里暖暖的,就像饱受委屈的人突然听到了一句公道话。我哥哥不是石头人,我哥哥是英雄。
校史陈列室的玻璃门里跑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屋里喊:“等着,等着,我马上就回来的!”推开玻璃门,我明白了这青年刚刚在屋里干什么。
好大好大的屋子里根本没什么校史陈列,沿墙布置版面的木架子都空着。那些版面呢?对了,那些版面堆在屋子的一隅。屋子中央有一张乒乓球桌,桌上倚坐着另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这个戴眼镜的青年正等着他的对手回来。“眼镜”用乒乓球拍扇着风,对我的进屋不加理睬。
我走近那堆版面,发现版面已被重新裱过,一片白,没一个字。这使我失望。
我往外走时,缺了对手的眼镜忽然说话了:“喂,你是木匠吧?”
我说我不是木匠,是来借书的。
他说:“先打一会儿乒乓球好不好?”
我看看他。
他解释道:“我就是管借书的。”
原来如此。
我拿起球拍时,他往后退了一步。这说明他是个防守型的对手。
试过几个球,我找到了感觉。我的抽杀力量不足,但成功率比较高,所以我一向受到防守型对手的欢迎。
这位丁松型的乒乓球手来劲了,喊:“我们好好杀几盘!”
我们都把T恤脱了,开始一场赤膊大战。
几盘杀过,各有胜负,都进入兴奋状态。
屋里进来了三个人。我一瞥,嘿,就是那三个鬼木匠!他们大概是来这儿修理什么的,见有赤膊大战,哪还有心思做工,各自找个地方坐下来观战。显然,这三个马大哈都没有认出我来,他们记住的恐怕只是我的红T恤。
说来奇怪,有这三个鬼木匠观战,我的战斗力突然就提高了许多。“眼镜”连输几盘,而且一盘比一盘输得惨。
刚才跑出去的那个青年回来了,还带来了几个乒乓球手。擂台战开始了。他们轮番冲击,我自岿然不动。我越战越厉害,如有神助。
我想,每一个乒乓球手大概都是有过“如有神助”的体验的。
看得出来,三个鬼木匠对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乱喊“好球”,只要有机会就巴结地为我捡球。
我忽然没劲了,扔下乒乓球拍,抓了T恤衫就往外走。“眼镜”追出门来,说:“你不是要借书吗?”
我忽然有个冲动——我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学校曾经出过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
他先开了口,说:“我挺崇拜丁松的,你呢,你崇拜谁?是刘国良对不对?”
我说:“我崇拜张俊华。”
他转过身来:“张俊华?是谁?”
我说:“张俊华就是张俊华。”
他说:“是不是国家队的?怎么没听说过?”
我说:“他是这个学校的。你们的校史陈列室一定有他名字的。”
他说:“校史陈列室?”
我说:“你们的校史陈列室什么时候恢复展出?”
他说:“还搞那个啊!那屋子要改电脑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