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元堂药店在一个石库门里,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很有实力的老店。大概老牌子的药店都是开在石库门里的,里头黑洞洞、静悄悄,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玩的。
端阳从不和药店打交道,可他记住了常熟城里好几家药店的名号,不为别的,就为那些药店都有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比如柳仁仁,比如北九如,比如童仁泰,比如沐泰山分号。
端阳走进生元堂,觉得店堂挺空,挺暗,挺静,挺香。柜台在店堂很深的地方,背面是满壁的格斗橱。格斗橱上还居高临下地坐着一排硕大的、神秘的瓷瓶。柜台上的人在忙碌,戴着眼镜,提着骨制的厘戥,翘着小手指,从格斗里斤斤计较地撮药。空旷的店堂里有一些椅子和茶几,撮药的人就规规矩矩地坐着等。这里的橱柜椅子一律漆成深棕色,看上去都是很古老很有来头的样子。和食品香不同,和花香不同,药的香味是很严肃的,叫人不敢多闻又不得不闻。
没有人注意到端阳的进门,每个人都专心做着自己的事。端阳应该向柜上的人打听一下小月,可端阳没有,端阳觉得这些老气横秋的人是不可能和小月有关系的。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端阳常常会突然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连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端阳发现通过一个门还可以进到另一个店堂,门的上头有一块匾,刻着“西药部”三个字。
西药部这边明亮,和一般的药房没什么两样,玻璃柜台里排着花花绿绿的瓶子和盒子。店堂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长得挺像小何的。端阳觉得蛮亲切,就问:“先生,我要找小月。”
“小月?谁是小月?”
“沈小月,在你们这里做事。”
“沈小月……我们这里没有姓沈的,没有的。”
门帘一挑,里屋走出一个穿长衫的人来。这人有四十多岁,整个儿是干瘪的;因为下巴过分尖削,眼泡过分凸出,脸是三角形的,就很像螳螂。
“你找小月?小月是在这里的。”三角脸笑着说话,样子蛮热情的,又问,“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们是邻居。”
“那么你是阳澄湖那边来的?”
“不是,我从梅李来。”
“那怎么是小月的邻居?她是阳澄湖那边的人。”
“我和小月的舅舅家是邻居,小月常到舅舅家玩……”
“原来是这样的……”三角脸移开柜台的一个小门,走出来,说:“走,我引你去找小月。”引着端阳从另一个门进了内院。
走进一个月洞门,端阳一眼就看见小月在院子的井台上洗东西,他好开心,想喊,又忍住,悄悄走近去站在小月身旁,不说话。
小月觉得身边有人,抬头,一惊:“端阳!是你啊?”
端阳得意地笑。
小月回身看端阳的身后,没有人,说:“你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走来的。”
小月绞一块毛巾给端阳:“一头的汗。我爷爷好吧?”
“好。我是给山境园送鸭子来的。”
“过得来卡子?”
“不是有大福师吗?他和卡子上蛮熟的。”
小月改用低低的声音说:“你来这儿,大福师知道吗?”
“他知道。”
“他说什么了?轻声说话,这里有人喜欢偷听的。”
端阳就轻声说:“没有啊,就让我说是从梅李来的。”
“你来有啥事啊?”
“没事,就是看看你。”
小月拿回毛巾在水盆里洗,大声说:“对我爷爷说我很好的。”又轻声说:“端阳,以后没事不要来这里。不要问为啥。”
端阳不懂了:就不能来看看啊?但是端阳没说出来。
小月说:“银子它怎样了?”
端阳说:“那狗还有啥事,它帮我逮鱼呢。”
“它想我吧?”
“它没说,我怎么知道?”
小月笑了。
这就是两个农家孩子小别重逢的全部对话。不出小月所料,他们的对话是被一个人监听着的。这个人就是三角脸。他就站在月洞门的那边。
端阳又回到了西药部,想起要为酱园后院那个发抖的男孩买几颗药。
西药部柜台里只有戴眼镜的阿明在。
端阳说:“大哥哥,你这里有消炎药吗?”
阿明说:“消炎药不可以乱吃的,要看病人为什么发炎。”
端阳说:“不小心割破了,是竹刀,发炎了。”
“是你?”
“是我的朋友。和我差不多大。”
阿明说:“消炎药都不好买。你到别处看看吧。”
门帘一挑,三角脸又出现了:“你还没走啊?买药?”
“我买消炎药。”
“消炎药,品种太多了,看你要哪一种?”
“磺胺什么的,有吗?”
“消炎药都紧张。不过,我总得看小月的面子。阿明,给他一点。”
阿明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拧开瓶盖来数药。
端阳知道新四军后方医院的药非常稀缺,看见这么一瓶药,就想:把这瓶药一起买回去就好了!
阿明数出的药只有24粒。
三角脸一直在留意着端阳的神色,轻声说:“这点药够了吗?”
端阳真想说出把整瓶药买下的话,可还是忍住了,说:“可以多买一点吗?”
三角脸轻声说:“要多少呢?”
端阳觉得这个三角脸的热情似乎和他的表情不相配,似乎有一个目的埋伏在他的热情里头。这个直觉让端阳改了口:“能买48粒吗?”
三角脸似乎有点失望,说:“那好,阿明,给他。”
端阳买了药,问清了用法,就离开生元堂往酱园那边走。从这里到酱园,要穿过好多条小巷子。
端阳转过一条小巷,出乎意料地见到了气喘吁吁的小月。她是飞跑着抄另外的巷子赶到端阳前头来的。
小月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不让端阳出声,喘了几口才说出话来:“当心,有人跟踪你。别回头看。”说完,一闪身消失在小巷那头。
端阳觉得挺奇怪的:我干啥了?会有人跟踪我?这么想,端阳觉得挺刺激的。刚才是自己跟踪别人,现在有人跟踪自己,好玩!到底是谁跟踪我呢?是三角脸?是阿明?
端阳突然返身走,迎面撞上了跟踪者——是三角脸!
端阳摸着口袋,说:“先生,你看见我的钱包吗?我丢钱包了。”
三角脸有点猝不及防:“没、没有哇。”
端阳转了几条巷子,估计把三角脸扔掉了,才辨正方向朝酱园去。
其实端阳并没有摆脱老奸巨猾的三角脸。三角脸重新盯住了端阳。这家伙是日本夜袭队收买的汉奸,他的任务就是监视生元堂药店。生元堂老板罗守松继承了祖传的中药店,近几年又发展了西药经营,能通过多种渠道弄到紧缺的药品。他甚至能弄到性命交关的盘尼西林之类的名贵药品,可谓神通广大。日本人对阳澄湖芦苇荡里的新四军医院的多次清剿均告失败,而且损失惨重,只能改用围堵封锁的办法,切断药源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招。因为罗老板夫人的老家是阳澄湖一带,所以三角脸对老板娘用进门的小月存有戒心,采取了密切监视。端阳和小月有接触,还买了消炎药,三角脸就盯上了端阳。
端阳进了恒记酱园后院,刚掩上门,就又听到了一声怪叫。这是猴子在报警吗?
这时,胡顺和大米正在把那个大泥团架在火堆上烤呢,弄得棚屋里烟火缭绕的。被拴住的黄毛尖叫着,在烟气中乱窜。
大米先站起身看见了端阳:“是那个端午,不,是那个端阳来了。”
胡顺向端阳挥挥手,说:“黄毛,别叫了!”
端阳刚才看见过这个泥团的,当时也没多思量,真以为是他们玩泥弄的呢,现在看见泥团架在火堆上,心里“嚓”一下明白了——这泥团里不会是失踪的鸭子吧!端阳想起了一个常熟的特产:叫花鸡。
传说有个叫花子偷了鸡却没有锅,便在鸡身上抹了泥在火上烤,烤熟之后的鸡香酥非凡,别有风味。后来,经山境园大厨改造,成了一道特色菜肴,逐渐声名远播,成为赫赫有名的常熟第一菜。
端阳问:“胡顺,这泥团里有东西,是啥?”如果胡顺坦言是鸭,端阳也会原谅他的。
胡顺说:“你是本地人,准知道的,我们是在烤叫花鸡呢。”
大米说:“端午,告诉你吧,这里头啥也没有,我们这是做陶器呢,做个陶枕头,多凉快啊!”
端阳想想自己真傻,还专门送药来呢,可人家正烤着你的鸭子呢!端阳心里窝着火气,思谋着怎样教训这两个小坏蛋。
小弟还在帐子里哼哼。从哼哼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还在抖。想想小弟病着,不可能偷鸭子的,端阳趁自己还没发火,就把药片拿了出来,还关照怎么服下。
猴子忽然又发出了警报——吱!吱……
院子门口果然有一个人,一个驼背老头。
胡顺说:“嗨,你找谁?”
驼背老头连连咳着,含糊着说了句,好像是在说走错门了什么的,就往外走,大家只看见了他拱起的背影。
这驼背就是三角脸,但端阳并没有看出来。
端阳本想摊牌的,被驼背老头一缠,改了主意,决定反过来玩弄一下偷鸭贼。他往地上破竹席上一坐,说:“我等着看看你们的叫花鸡。”
大米急了:“时间还长着呢,起码要到黄昏……”
端阳说:“没事,我等着看叫花鸡。”
胡顺说:“我是湖南人,没见过叫花鸡。端阳你是本地人,你也没见过叫花鸡?”
大米说:“叫花鸡,叫花鸡,叫花子吃的鸡。叫花子的东西哪有什么好东西是不是?”
端阳说:“胡顺,泥团里真的是鸡啊?”
胡顺说:“这鸡是我们用三只竹篮子换来的。”
端阳说:“真的是鸡啊?”
大米说:“你不相信?不相信就拉倒。”
端阳说:“你刚才还说这是个陶枕头呢,能相信你吗?”
大米说:“好好好,那我告诉你,这真是个陶枕头。”
端阳冷笑道:“你骗三岁孩子啊?这样能把泥做成陶枕啊?这香味哪来的?”
那泥团不规范,一烤,有了裂缝,里头窜出了越来越浓的香味。黄毛早闻到香味了,它早为这个坐立不安了。
胡顺说:“端阳,你闻到香味了,还不相信里头是只鸡?”
端阳诡秘地笑笑,两只手在胸前打了个结,表示有耐心等下去,等到底。
胡顺说:“那你说里头是啥?”
端阳说:“总之不是鸡。”
胡顺说:“那好,我们打个赌。”
端阳说:“赌什么?”
大米眼睛一活,说:“谁输了没鸡吃。”
端阳想一想,说:“你小子够鬼的。这么赌,我赢了也没鸡吃。”
大米说:“那你说怎么赌?”
端阳眼睛一活,说:“谁输了谁把泥团里的鸭子吃掉。”端阳干脆把“鸭子”说出来了,说出来了就留意着胡顺的表情。
大米蛮精明的,皱皱眉头,说:“你弄错了吧,输了反有吃?”
端阳说:“没这么便宜。我还没说完呢,谁输了吃鸭子,但得先把鸭毛吃掉。敢这样赌吗?”端阳盯着胡顺的眼睛。
这时的胡顺已经明白端阳的意图了,知道端阳还在怀疑他是偷鸭贼呢,说:“有什么不敢的?来吧!”伸出一只巴掌来。
端阳说:“大米,你来作证。你记住赌法了吧?要先吃掉鸭毛的。”
大米说:“我不干,你们谁输了谁赢了,我都没有吃,不干。除非我能吃一半肉,不吃毛。”这个大米最关心的是吃。
大米的条件得到满足后,端阳和胡顺的巴掌拍到了一起。
泥团子里透出来的香气越来越浓,估计里头已经熟透了,大米才把泥团子敲开了——里头是一只鸡!鸡和鸭的区分是非常容易的。
胡顺不说话,冷冷地看着端阳。
端阳好尴尬。
胡顺说:“没事了,你走吧。”
大米气汹汹地说:“不能走,输了要吃毛。”
胡顺说:“算了,那是鸡毛,不是鸭毛。”
大米摸摸脖子:“哎呀,上当了!”
端阳没话好说,脸颊都红了。
胡顺说:“端阳,告诉你吧,你没冤枉我们,因为这鸡是偷来的,为小弟偷的。”
端阳说:“对不起,你罚我吧。”
大米说:“罚他三个嘴巴算了。”
胡顺说:“那算啥,我有更厉害的。端阳,我罚你……罚你做我们的朋友,可以吗?”
端阳伸出巴掌来。胡顺也伸出巴掌来。两个巴掌拍在一起。
大米嘀咕道:“嗨,这算什么罚?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