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顺的两次逃跑都没有成功。这使胡传魁很恼火,也很无奈。他对这个犟儿子真是没办法了。胡传魁只好把儿子交给胡三多去太平镇上住,免得父子之间引起更多的冲突。另一方面,胡传魁派人去上海法租界购置房产,准备把儿子送到上海去念书。
当着儿子的面,胡传魁是用军令的形式把儿子交给胡三多的,这使胡顺暂时打消了出逃的念头,怕胡三多为自己遭到父亲的责罚。胡三多多次在胡顺面前表达他跟随胡传魁是出于无奈,内心是不愿投靠日本人的,这使胡顺对他产生了好感,把他从忠救军中区别了开来。这些日子,胡顺一直跟着胡三多学射击,学了步枪再学手枪。这么教着学着,两个人的感情更接近了。
这天,胡顺远远看见胡三多在码头那边钓鱼,就想在胡三多面前显示一下他的潜泳本领,悄悄地在离胡三多几十米远的苇丛里下了水,嘴里含了一支芦苇,向码头偷偷潜游过去。那个木码头探入湖中有一丈多,是由好多木桩支撑起来的。胡顺悄没声地潜泳到了码头下,才小心地把脑袋露出水面来,抬头一看,自己正在胡三多的屁股下边呢!胡顺正思谋着怎样把胡三多吓一跳,却听得上面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招呼三多,接着就听到了两人亲热接吻的声音。这么一来,胡顺有点弄僵了,如果这时候出去,胡三多会很尴尬,就只能蛰伏着不动。于是,胡顺就听见了两个人的一段对话。
“三多,挺有雅兴嘛。钓到鱼了吗?”
“青子,你这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你见过这东西的,你看吧。”
“黑豆?”
“见过这东西的人只有几个人。你是一个。你知道他为什么让你看?”
“他是让我设计突击计划时多一张牌。”
“这是张出人意料的王牌。怎么样,行动设计得怎么样了?”
“原来,今天你是有公务啊?”
“公私兼顾吧。三多,把这件事办好。他说过,到时候,你这个胡就取代那一个胡。懂吗?”
“青子,你得帮我。你有什么高见吗?”
“他要我提醒你,你手里也有一张牌可用。两张牌合一起,事情就好办了。他把这次行动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毒箭行动’。”
“他的计划是……”
“他没有详细计划,要你自己来设计。”
“他会找我谈?”
“他好像在等着你去找他。”
“这个老狐狸。”
“不,他自称为狼。”
“这黑豆是他给你的?”
“这是十二小时的豆。他让我提前保存在太平镇,免得到时候来不及行动。我是提前把这事透露给你了。三多,这是一着险棋,但成功的希望挺大的,不妨一试。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
“那要等待时机。”
“不错,要有个时机。那个胡昨天去过他那里,和他谈过一些事,他对我说,你马上就有一个机会了。”
“机会?”
“上,海……不是吗?”
哗啦一响,胡三多好像躺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多,我全力配合你。这次成功,功劳不小,可以说是奇功一桩,够你自豪一辈子的。”
“功劳,我无所谓的,我想的是另外的东西……”
“什么?”
“你不明白吗?”
一阵响动。
那女人娇声道:“要死,这里有人看见的……”
胡三多说:“青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青子,走!”
两个人走了,连钓鱼竿也没有收走。
虽然听不懂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但胡顺隐约感觉到胡三多原来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单纯。两个人多次提到的那个“他”是谁呢?是他们的上司,但好像不是自己父亲。不是的。
胡顺回到刘家祠堂时看见了那个叫“青子”的女人。那是一个很漂亮的日本女人,能讲一口非常流利的中国话。胡三多和那个女人一起到城里去了,是那个女人驾驶的汽艇。
午后,胡三多从城里回来了。他把胡顺叫到他的房间里,关上了门,说:“胡顺,你爹明天要来太平镇。他要把你送到上海去。”
胡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说:“去上海干啥?”
“让你去读书嘛。”
“在上海读书?那要多少钱啊!”
“小傻瓜,你爹是司令,有的是钱。”
胡顺最烦“司令”这个词,一提到就光火,说:“呸,什么司令!丢人!”
“小孩子听话,你爹为你好嘛,为你前程着想嘛,你应当去的。”
胡顺往床上一躺:“我不去,我才不用他的臭钱呢!”
等了一会儿,胡三多又说:“读书是好事,可是……胡顺,你怎么就不问问要你读的是什么书呢?”
“读什么书我都不去。”
胡三多走近来,坐在床沿上,在胡顺耳朵边悄声说:“这事我偷偷告诉你,你在你爹那儿不能说……”
胡顺见胡三多神秘的样子,重视起来:“什么?”
“听说,这次是肥田大佐的保荐……”
胡顺听见鬼子肥田的名字,更腻歪了:“到底什么事?快说呀!”
胡三多走到房门口,打开门来看看外面,又关上门回到胡顺身边,说:“是让你到日军特工学校去……”
胡顺一听,快气疯了,从床上跳起来:“啊!啊!啊!”胡顺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喊一声,往桌上击一拳,把桌上的杯子都震掉到了地上。
胡三多举起双手,做出“镇静”的示意,说:“胡顺,求你,别这样,我懊悔告诉你了。你这么闹,你爹会追查到我身上的。”
胡顺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单盖住了头。胡顺在流泪,他心疼,他愤怒,他的亲爹要把他卖给鬼子了!
胡三多坐在床沿上,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可胡顺再不理他。胡三多终于说累了,不说了。
胡顺突然掀开被单坐起来,平静地说:“叔,我爸啥时候来?”
“明天早上。”
“叔,端阳说过,说新四军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这样吗?”
“说这个干吗?”胡三多害怕起来,说,“胡顺啊,你小子千万别干傻事,叔求你了。”
胡顺在四点左右出了太平镇。对于胡司令的儿子来说,镇口的忠救军哨兵只是一个无用的摆设。尽管如此,胡顺还是给自己的行动找了一个借口——特地背了一个小鱼篓子,扛了一把五齿渔叉,装出到湖边捕鱼捉虾的样子。
胡顺的行动正在胡三多的意料之中。这时候,胡三多正在镇头小茶馆的一个楼窗里监视他的小同乡。
一走出哨兵的视线,胡顺就加快了脚步,向红石村方向奔去。胡顺要去红石村找端阳去,让端阳帮助他离开阳澄湖,离开他当了汉奸的父亲。胡顺知道他是不能投奔新四军的,因为他是胡传魁的儿子,人家不会要。
胡顺没有走现成的路,而是沿着湖岸线的时断时续的小径走,以避开忠救军或者新四军。这种沿湖的小径是捕鱼人踩出来的,所以总是紧贴着湖面。
胡顺一面走,一面留意着湖面,希望能看见一群鸭子,希望这群鸭子的主人就是金端阳。
因为日伪的封锁,阳澄湖上很少有船只的影子。偶尔有日军的汽艇和机帆船组成的巡逻队,在湖面上驶过。机帆船的马达喷喷地吼,船头的膏药旗忽忽飘动,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别看他们趾高气扬的,他们其实是不敢驶出沙家浜湾的。沙家浜湾不过是阳澄湖的一个小小的水湾。
胡顺知道,在阳澄湖的迷阵似的芦苇荡的某个地方,就是新四军的后方医院所在。在那里头的某个地方,说不定正有一群鸭子在觅食……
小路被一个小水湾截断了。这个小水湾挺阔的,足有三四十米。胡顺只能沿着水湾的岸线走。在江南水乡,这样走着,总能遇到一座桥或者一个渡口的。
胡顺遇到了一个拉拉渡。拉拉渡的两岸都是芦苇丛,这个拉拉渡连接的是藏在芦苇丛中的一条羊肠小道。
胡顺找到系绳的木桩,拉动船绳,把漂在水中央的渡船拉到岸边,一跃上了船,又去拉动拴在对岸的船绳。渡船缓缓向对岸滑去……
胡顺忽然觉得渡船无法拉动了,同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呼唤:“胡顺,胡顺……”
把渡船往回拉的是胡三多。胡三多身旁还有一个人,一个叫青子的日本女人。
胡三多是着急的样子:“胡顺,你要去哪儿?”
“叔,你让我走吧,你别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是你爹把你交托给我的。”
“别提他,别提那个汉奸!”
一个拉绳要去对岸,一个拉绳要把船拉回来,渡船在水中央进退不得。
胡三多说:“胡顺,快回来,前头就是新四军的地盘了,新四军不会留你的,你是胡司令的儿子!”
“我不是找他们的,我只要离开你们这个狗屁部队!”
“傻不傻!要是让新四军抓住,你就成了人质了,你懂不懂?”
“人质”这个词“轰”一声跳进胡顺的耳朵,把胡顺震了一下。胡顺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人质”这个词“咣”一下在胡顺的脑子里闪亮了一下!对,我当人质去!
胡顺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来,断然割断了绷紧在他和胡三多之间的那根船绳,使胡三多往后摔了个屁股墩。
胡顺看见那个日本女人掏出了手枪,指向了自己。
胡三多爬起来,喊道:“胡顺,小子!浑小子!你真想当人质啊!”
“我就去当人质!”
胡顺听见那个青子严肃地和胡三多说着什么。
胡三多也掏出了手枪,喊:“胡顺,快回来,要不我开枪了!”
“你开枪,你开啊!”
“砰!”枪响了。渡船翘起的后艄上炸飞了一小块。是日本女人开的枪。
日本女人厉声喊道:“快回来!第二枪,我就打人了!”
胡顺才不管她呢,继续拉动船绳向对岸去。
“砰!”枪又响了。
胡顺回头时看见那女人倒在了地上。一定是她想开枪打自己,被胡三多击倒了。
日本女人怪叫一声,提枪向胡三多开了一枪。几乎是同时,胡三多的第二枪也响了。日本女人胸口绽开一片红色,死狗似的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不动了。胡三多也倒了草地上,在那儿痛苦地打滚。
三多叔是为自己才打死了日本女人,三多叔是为自己才受了伤!胡顺心头一热,赶紧提起渡船上的一支短篙,把船往回撑,一边喊:“叔!叔……”
胡三多的左手中了枪,整个左手已被鲜血染红。
胡顺跳上岸来,喊:“叔!你怎么啦?”
胡三多说:“胡顺,快去,那边摩托车上有急救包,快去拿来!”
胡顺循着胡三多指的方向跑了几十米,真的看见一辆带斗的摩托车陷在泥坑里。胡三多和那个日本女人原来是骑摩托车追来的。胡顺在车斗里找到了一个铁盒子,里头有几个急救包。
胡顺回到拉拉渡时,胡三多已经洗干净了伤手上的血迹。胡三多接过急救包,对胡顺说:“去,去把那支枪捡过来。”
胡顺跑过去,把日本女人的手枪捡起来。日本女人躺在草地上,胸部流出的血染红了一片草地。
胡顺到胡三多身边时,胡三多已经把左手整个儿包扎了起来,只是让胡顺帮他打了最后一个结。
胡三多说:“这女人要打死你……胡顺,我们回去,我们就说是遇上了新四军武工队,武工队打死了青子,打伤了我……”
听到这话,胡顺一把夺过胡三多放在草地上的枪,说:“不!我不回去。”
胡三多惊讶地说:“啊!叔为你这样了,你还不回去?”
“叔,你也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到红石村去找端阳,你也认得他的。”
“胡顺,别开玩笑了,这里离红石村不近,我们快走,回太平镇!”
胡顺突然变了脸,用枪指着胡三多:“三叔,你干吗要当汉奸,你应当回到新四军去,去打鬼子,为乡亲们报仇!”
“胡顺,放下枪,别这样。”
“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开枪啦!”
“你开枪吧,是我教你用枪的,我真傻。开枪呀,开呀!打死叔吧。”
“不,我不会打死你,我打伤你的腿,让你跑不了,我去叫新四军武工队来……”
胡三多叹了一口气:“胡顺,小子啊,你可真像你爹啊!”
“屁话!我才不学他呢。你到底走不走?”
胡三多说:“好,我走。我今天真是窝囊透了,栽在你一个小孩子手里。”
这时,哗啦一阵响,苇丛间突然跳出一个人来,喊道:“胡顺!”
胡顺回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眼前的不是金端阳吗!
“端阳!”
“胡顺,我都看见了。你是个好样的!”
“端阳,我正要找你呢。”
“我送大米去了昆山,回来路过这里。我的船就在那边。”
“太好了!”
“胡顺,给我一支枪。”
胡三多说:“端阳,你别,我和你不是老朋友吗,你……”
端阳说:“三多叔,以后你会谢我们的。胡顺,我们走。”
两个男孩子各人手里握着一支枪,像押犯人似的押着胡三多上了端阳的船。
听着声响远去,趴在草地上的青子,小心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远去的三个人。
这一幕是她和胡三多共同设计的。只有最后冒出来的男孩子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个男孩的出现使她的设计更加逼真,更加精彩。唷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