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顺被父亲带到沙家浜,住在乡公所的后院里。乡公所这幢房子现在已改为忠义救国军的司令部,后院是胡传魁的住地。
这天晚上,胡传魁把同乡胡三多留在司令部,摆出酒来庆贺他找到了儿子。
酒席摆开了,胡顺还是赤膊在厨房里闷坐,不肯出来吃饭。为了逼儿子换衣服,胡传魁把胡顺一身的脏衣服塞进灶膛里烧了。从那时起,胡顺就一直坐在灶膛门口发呆。胡三多横劝竖劝也不起作用。
胡传魁换了一身在家时穿的农家衣裳,走到厨房里来找儿子。
胡传魁说:“顺儿啊,今天我们父子相会,是老天爷的恩惠,应当高兴对不对?你这样子,你妈在阴间也不得安宁的……”
听到父亲提到母亲,胡顺才转过头来看了看父亲。一身便装的父亲一下子唤醒了胡顺藏在心里的许多父子相处的记忆,愈发地心酸,忍不住呜咽起来。
胡顺从小就是个坚强的男孩,当父亲的几乎就记不起儿子什么时候哭过。听着儿子发自内心的悲啼,胡传魁有点手足无措,说:“顺儿,爹知道你受委屈了,爹对不起你。”
胡顺止住哭泣,说:“爹,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俺娘,对不起俺村乡亲们,对不起中国人!”
胡传魁说:“儿子,你爹杀过日本兵……”
胡顺最不要听这种屁话,说:“那你现在就可以帮鬼子杀中国人!”
胡传魁不知道怎么能对付这个倔强的儿子了,站起来要往外走。
胡顺一下子跪在父亲身边,抱住了父亲的腿,带着哭腔说:“爹,咱不当这个兵了,咱回家,求你了爹,求你了爹……”
胡传魁蹲下来抱住了儿子,说:“儿,你咋这样不相信爹呢。忠义救国军怎么会杀中国人,怎么会欺负老百姓呢?”
胡顺说:“爹,你知道老百姓怎样说忠救军吗?他们编着歌在唱你呢——忠救忠救,不忠不救,偷鸡抢狗,赛过黄鼬,投靠东洋,杀人放火……”
胡传魁光火了,推开儿子,吼道:“放屁!放他娘的屁!”
胡顺一不作二不休,说:“你别走,你听着,还有呢!”
“行了,你给我住嘴!”
胡顺站起来,说:“我就叫你的兵欺负过,把我的腿踢伤了,要不是我遇上了好心人,我就成瘸子了。他们还开枪……”
胡传魁走出厨房门了,听到这个,又回进来,说:“啥,真有这种事?”
胡顺说:“怎么没有,就在前些天,在城里小庙场。”
胡传魁说:“在城里,去过城里的只有我的卫队嘛……”回头对身边的胡三多说:“三多,传我的话,卫队全体人员集中到院里来,快!”
胡三多应声而去。
院子里哨声骤起,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和口令声。
胡三多进来说:“大哥,全体集合完毕。”
胡传魁说:“顺儿,走!”
“干啥?”
“进过城的忠救军都在院子里了,是谁欺负过你,你给我指出来。”
“那又怎么?”
“因为我不信你的话。”
胡顺站起来,跟着胡传魁走出厨房。
卫队长直着嗓子喊:“立——正!敬礼!”
整队排列的士兵齐刷刷地敬了个礼。胡传魁摆开这个阵势,想证明他是正规军呢。
胡传魁向队列扫了一眼,说:“稍息!”回头对胡顺说:“顺儿,你看,是谁?”
胡顺一眼就认出了殴打过自己的两个家伙:“是他,还有他!”
站在胡传魁身边的胡三多与卫队长咬了几句耳朵。卫队长指着那两个家伙,厉声道:“你们两个,出列!”
这两个在小庙场踢打过胡顺的家伙根本没认出胡顺,到这时还莫名其妙。
卫队长说:“你们两个,在城里打过老百姓,还开了枪,是不是啊?”
两个家伙面面相觑。
卫队长厉声喝道:“回答!”
一个说:“好像有过,是个耍猴的小赤佬,他骂人嘛,欠揍。”
胡三多说:“还打了谁?想一想。”
另一个说:“七手八脚的,谁记这个啊?”
胡三多指着胡顺说:“这个孩子你们也打了?”
两个家伙确实是记不得了,大眼瞪小眼的。
卫队长说:“仔细认一认。”
一个想起点什么了,说:“好像……”
另一个认准了,说:“骂人嘛,就打嘛……”
卫队长说:“知道你们打了谁?这是胡司令的公子!”
两个家伙干瞪眼了:“咦,怎么会这样?”
胡三多悄声对胡顺说:“叔给你出气。”走过去给两个家伙各扇了几个耳光。把两个家伙都扇出鼻血来了。
胡顺觉得挺恶心的,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乡公所的边门。
胡三多一边追出来,一边喊:“胡顺,胡顺……”
乡公所的边门在一条小巷里。胡顺快步向巷口走,谁也不想理睬。
胡三多快步拦住了胡顺:“胡顺,你赤着膊呢,要去哪儿?”
胡顺说:“别管我,我想去看看阳澄湖。”
胡三多说:“那你走错方向了。走,叔陪你去。”
出巷子不远就是阳澄湖。
胡顺在湖岸上慢慢地走,久久地不说话。
胡三多在一旁陪着走,也不说话,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忧郁的少年。
这段湖岸没长芦苇,水面挺开阔的。有风。风在水面上画出一道一道流利的、灵动的波浪线。一些波浪线消失了,另一些波浪线又出现了,变幻不定,层出不穷。水天相接的远方有一带迷离的、浅蓝色的雾。这不是雾,是苇洲,是大名鼎鼎的阳澄湖芦苇荡。湖上没有船只,只有一些水鸟在飞。它们忽高忽低,忽疾忽徐,仿佛在炫耀飞行的特技。
胡顺想起了金端阳,说:“叔,这飞的是野鸭吗?”
“那是鹭,有的是湖鸥。”
胡顺在湖岸上坐下来,默默面对着傍晚的阳澄湖。
胡三多说:“湖上有野鸭子的,叔改天送你一支鸟铳。不过,这湖不太平,不能下船打猎,你爹把湖面封了。”
胡顺说:“别提他!”一提到父亲,胡顺就厌烦。
胡三多也坐下来,叹了口气。
胡顺说:“叔,你真跟着我爹这么下去?”
胡三多笑笑,笑得很干涩,说:“我现在能去哪儿呢?”
胡顺说:“打鬼子啊。”
胡三多说:“我跟你爹打过鬼子,可……你爹从小照顾我,我……”
胡顺说:“他变心了,你对他也可以变心的……”
胡三多用一个手势止住了胡顺的话,说:“胡顺,你还是孩子,等你长大点,你可能就能明白叔的难处了。胡顺,那你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和你爹顶牛顶下去。他总归是你爹啊。”
胡顺说:“我说过的,我不当汉奸的儿子。”
胡三多说:“你刚才没说完,老百姓怎样唱你爹?”
胡顺唱道:“头子姓胡,胡作非为;传魁传魁,汉奸恶鬼;死到临头,遗臭万年。三多叔,你听听!”
胡三多苦笑着说:“哎,这些老百姓啊……想当初,我们在湖上打鬼子,死了几个弟兄,那边村子里的老人把自己的寿材都献了出来。有一个老人,九十多了,他的棺材五十多年前就备着的,每年准涂一遍漆,涂了五十多年,那漆有一寸多厚呢!有一次,部队被鬼子打散了,你爹落了单,逃进春来茶馆,茶馆的老板娘阿庆嫂冒着生命危险,把你爹藏在水缸里,总算躲过一劫。后来,我们整编进了新四军……哎哎,不说了,不说了。”
感慨,无奈,使两人无话可说,只有默默坐对着一湖的风水。
胡顺觉得浑身燥热,索性下了湖,坐在齐腰深的水里。
胡三多说:“水凉。”
胡顺说:“不凉。”
胡三多也脱了外衣淌水坐在胡顺身边。
胡三多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就是红石村,端阳家就在那里。”
那个方向白弥弥一片,根本看不见什么村庄。
胡顺说:“这湖比我们家乡的白马湖大多了。”
胡三多说:“要是没有端阳,你这会儿还在牢房里呢。你真得感谢他的。”
胡顺说:“小弟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鬼子折磨死的,多惨啊!”
胡顺就是不愿和这个忠救军的人提起端阳,因为胡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是和端阳有关的。
风大了。一层层,一排排的波浪从红石村的方向远远地朝这边奔过来,一下一下地撞在胡顺年轻的胸脯上。
胡顺想:端阳,你这会儿在湖里吗?你一定在湖里的,我们在一个湖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