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在苏州的西边。太湖很大,都说有三万六千顷。你在太湖中央根本看不到湖岸,就觉得这是个大海呢!阳澄湖在苏州的东边,也是烟波浩渺的大湖。和太湖不同,阳澄湖有大片大片的湿地,那是由不计其数的小洲和浅沼构成的。小洲上和浅沼里长满了芦苇和蒲草。网一样布开在小洲浅沼之间的,是宽宽阔阔深深浅浅的水道,里头长满了形形色色的水草。芦苇、蒲草和水草都是生命力旺盛透顶的家伙,又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水、阳光和营养,长啊,长啊,疯了似的就把阳澄湖闹成了无边无际的绿色迷宫!
别以为这里只有芦苇杂草,这个大迷宫丰富着呢!知道“水八仙”吗?大名鼎鼎的“水八仙”在芦苇荡里全有。菱是其中一仙。菱可以分出好多好多品种来,比如:水红菱、大青菱、馄饨菱、老乌菱、和尚菱……前几种是四个角的,吃它们得小心一点;馄饨菱只有两只角,而且不那么尖锐,形状就像馄饨;老乌菱最好吃隔年的老菱,菱肉面如栗子,可那壳坚硬得如同水牛角;和尚菱是没有角的……
现在不是讲江南风情的时候,因为这是在1939年,日本侵略军正践踏着江南的大好河山。
听见苇哨了吗?这是金端阳在吹。只要有一片芦苇的蒙皮儿,金端阳就能吹出各种各样好听的曲子。金端阳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子,穿条鱼一样机灵,水牛犊一样结实。
苇哨响起在阳澄湖的一个水湾。这个水湾由两个半岛抱成,两个半岛的尖端处各有一个小镇子,西边的镇子叫沙家浜镇,东边的镇子叫红石村。两个半岛很对称的样子,合抱着这一片半圆形的水面。这个半圆形的水湾名叫沙家浜。沙家浜湾的四周有芦苇滩,湾内只有西瓜墩一个像样一点的小洲,所以看上去水面很是开阔。从这儿往阳澄湖深处望,那就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了。
小端阳驾着他的柳叶船,赶着他的大鸭群,轻轻盈盈地出现在沙家浜湾的水面上。他是从红石村出来的,背对着东天的朝霞,面对着一湖的波光,将苇哨儿吹得悠悠扬扬、飘飘忽忽:56535121……32165655……
湖上残留着一带“矮脚雾”,淡淡的,袅袅的。端阳就是驱着鸭群朝这一带紧贴着水面的薄雾去的。人驾着轻舟驶进雾气,有一种飘飘然羽化成仙的感觉,蛮有劲的。
矮脚雾挺俏皮的,看看鸭群近来,就往芦苇荡退去,要和这个男孩子玩捉迷藏哩。
可端阳不想玩了,吐了嘴里的蒙皮儿,叫一声:“啊,啊……”这是一个口令。
听到口令,游在船前的鸭子一齐回过头来看小主人,随即改变航向,转向小主人用细竹篙指点的方向。这群鸭子训练有素,听得懂主人的口令和动作。这群鸭子有一只头鸭——就是那只脖子上戴着一个红领结的老母鸭。这母鸭聪明,又有经验,最能领会主人的意思,鸭子们都随着它行动。
端阳很舒服地倚坐在小船尾舱,不用桨,就用手里的篙这边划一下,那边撑一下,柳叶船就听话地翘起头在水面上轻轻滑行,活活的,如一尾鱼。这竹篙细而长,篙尖上系着两条红绸条,一当风,像一朵跳跃的火苗。
是秋天,端阳穿一件无袖的白褂子和一条杂色的短裤。14岁的水乡男孩胸脯已开始丰满,那褂子是去年缝的,显得有些紧绷。裤管是蛮宽大的,风可以畅畅地从一个裤管进去,从另一个裤管出来,凉快着呢。
端阳要去飞机墩。
半年前,一架日本飞机乌鸦似的从上海方向飞来,在阳澄湖上空耀武扬威地盘旋。大概是来侦察地形的,飞机飞得很低,都可以看清楚驾驶员的脸了。算这小鬼子倒霉,他今天遇上武工队的神枪手“水上飞”了!等飞机拐弯、侧过机身的当儿,“水上飞”提起步枪扣了枪机。“乒!”只一枪,小鬼子的脑袋就开了花,飞机一撅屁股扎下来,倒栽在一个蒲草洲上,轰一声在小洲上炸了一个坑。从此,这个无名小洲就有了名字——飞机墩。在乡村,好多地名是因为一个事件而口口相传、约定俗成的。栽下飞机这件事够大了,是应该有一个地名来纪念的。
常熟城里的鬼子把死鬼子和飞机残骸拖了去,但那个坑还在,那个倒栽葱的传说更是传扬不绝。关于“水上飞”的传奇故事本来就有许多,再加上这一个,就天上地下水里岸上都齐了。小端阳对武工队的神枪手“水上飞”崇拜得要命,天天盘算着参加武工队,跟着“水上飞”杀鬼子呢。为这事,端阳去过几次沙家浜,可都没有着落。水上飞没见着,其他人都敷衍他,说这事还要等,等端阳长大些再考虑。等,等,什么事情都能等吗?再等下去,小鬼子逃回东洋去了,还怎么为爸爸、为村里那么多被鬼子炸死的乡亲报仇呢?
绕过几个芦苇洲,飞机墩到了。鸭子们听到“自由活动”的口令,就散开来觅食,它们知道小主人每来这里总要停留一下的。头鸭一般不会走太远,它随时准备着听取主人的命令。
飞机爆炸的痕迹早被重新长出来的蒲草淹没了。那坑潴满了水,水面上长满了浮萍,水下长出了水草。在这样的静水中,水草是长得很疯的,很快会长成一个水草窝子。水草看上去挺纤秀挺柔弱的,但一成窝就很难对付了,阴险着呢!人在水里被它们章鱼似的缠上,弄不好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一等的游泳好手也没有用。
水坑附近有一棵手臂粗的柳树,本来长得蛮精神的,飞机一炸,主干烧焦,慢慢就死了。端阳心生一计,拿竹刀来做一番删改——只在主干上留下两根向上斜生的旁枝,这死树就成了一架倒栽在地的飞机的样子。还在“飞机”翘起的尾巴上弄上两条黑布条,风一吹,袅袅的就像飞机冒出的黑烟。
端阳上了小洲,从一丛灌木中抽出来一支火铳,像模像样地端平,向“飞机”的要害部位瞄准。那个部位钉着一只乌龟壳。
江南沦陷之前,不少水乡人家都有这种火铳,是用来打野鸭子的。小鬼子一来,严禁火器,人们都把火铳藏了起来。这支铳是小舅舅沙四龙送给端阳的。沙四龙精明能干,做什么事都肯动脑子,这支铳就和人家的不一样,已经参照正规的步枪设置了准星,也是讲究三点一线的,所以端阳能拿它当作步枪来练枪法。熟能生巧,心到手到,好枪法是下死功夫练出来的。据说神枪手“水上飞”早年练枪时,在枪杆上吊一斗米,照样气平如水手不颤。端阳相信自己也能练到这一步。
气匀了,准星稳在乌龟壳上了,端阳就扣动一下扳机,在心里叫出一声“丢!”不能叫出声来,一开口,准星就歪了。扣扳机时稳住枪管是最不容易的,得下死功夫练。
练一会,端阳在枪杆上挂一块树疙瘩,继续练。端阳觉得托枪的左手有些发抖,便努力地控制,额上的汗珠都出来了,还是控不住,准星在晃动。端阳放下铳,烦恼呢,心里说:水上飞,你可真了不起!
端阳就在这时听到了异常声响。那是他的鸭子在向他报告:有情况!
来的也是一条柳叶船,箭也似的从芦苇洲之间窄窄的水道射出来。船上有两个人,都是年轻汉子。端阳认出在船尾打桨的是小何,就知道是武工队的人来了。
“端阳,枪法练得蛮厉害了吧?”这是小何在说话。小何原是新四军52团“小鬼侦察班”的,也是端阳蛮钦佩的人。
端阳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不过是一支老铳。小何,我们老朋友了,把你的枪借我过过瘾可以吧?”
“好个小端阳,枪也可以借的啊?”说话的是掌篙的,端阳不认得。这人三十上下年纪,身坯精壮矫健,脸上神采四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眉眼——那眉是浓而细长,斜斜地飞近鬓角;那眼是精光闪烁,凛凛如箭。
小何说:“端阳,这是我们队长呢。”
端阳眼睛一亮:“你是水上飞?”
那人一愣,笑了,说:“噢,水上飞是我们队长,我只是副队长,叫朱东侠,都叫我朱侠伯。”
在阳澄湖,朱侠伯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字。端阳抢上几步,说:“朱叔叔,你一定也是个神枪手,对吧?”
小何说:“还是双枪将呢。”
朱侠伯把手中的竹篙往水里一种,将船绳系在篙上,跳上小洲来,说:“你金端阳才大名鼎鼎呢。端阳,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有陌生的成人专门来找,这还是端阳的第一次,一激动,端阳说话就有点儿乱套:“那好,你找吧。”这句话蛮傻的。
小何笑道:“瞧瞧,你们两个是不是要打架啊?”
原来,朱侠伯和端阳相对站着,都叉着腰。这算什么呀?朱侠伯和端阳都笑起来:“哈哈哈……”
这么一笑,都觉得成了对方的老朋友了。两人就在水边蒲草丛上坐下来。小何不上岸,就在船上坐着。朱侠伯怕草上的露水湿了裤子,把裤腿往上提拉起一点,露出毛茸茸的小腿。端阳本来也想把裤腿提拉起一点,可他穿的是短裤,没法提。
在陌生人面前,端阳是从不怯场的,说:“朱叔叔,向你打听一件事,可以吧?”
小何说:“小端阳,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应当先问问我们有什么事对不对?”
端阳一挥手,说:“那好,你们先说。”这样子坐着,倒像是在进行三方会谈呢。
朱侠伯说:“是这样的,我听说你这个鸭司令很是了不得,牧的鸭子不但听从你的命令,还能像野鸭子一样飞起来。这是真的吧?家养的鸭子怎么能飞呢?”
端阳说:“是小何告诉你的吧。小何说得没错,我的鸭子能飞。”
朱侠伯说:“你也叫他小何?他比你大得多嘛。”
端阳说:“你不是叫我司令吗?司令比你队长还大对不对?你问完了吧?问完了就轮到我问了。”
朱侠伯竖起一只手指,说:“等等,我猜猜——你是想问你能不能参加武工队,对不对?”
端阳狡黠地一笑:“不对。我是问,你们的队长水上飞真能在水皮上飞吗?”
朱侠伯没想到会有这一问,看看小何,耸耸肩膀,说:“这个嘛……有人能在水皮上走吗?”
端阳坚决地说:“有哇。”
小何说:“端阳,是你吧?”
端阳闭一闭眼睛,说:“好好听着吧。沙家浜那边原来有个崇福寺,那里头的和尚大多有水上行走的绝招,人称水行僧。笑啥?这是书上写着的,白纸黑字,没错。”
朱侠伯说:“在水上走,是要念符咒的吧?”
端阳说:“那可不是迷信,是一种轻功。你瞧吧,人家水行僧下水先下左脚,刚着水皮,右脚就踩在左脚脚面上,往上一蹬,人又起来了;右脚刚点水皮,左脚又踩在了右脚脚面上,一蹬……就这样,唰唰唰……飞一样的快!”
小何笑得直不起腰了。
朱侠伯不笑,说:“端阳,你说书上有记载,那是什么书?”
端阳说:“那书叫《荒江大侠》。”
朱侠伯认真地说:“书上有没有写这水行功夫是怎么练的?”
端阳说:“那是绝招,人家能随便印出来吗?”
朱侠伯开心地笑起来,想:这小家伙多有劲啊!
朱侠伯这次来是真想看看会飞的家鸭的,可这会儿又来了一条小船,来的是通讯员小袁。
小袁看见端阳在,连船也没拴,就跳上岸来。小袁和端阳各扬起右手,一巴掌拍在一起。他们的另一只手握个空心拳,击在对方的肩膀上。他们彼此都觉得特别亲热,就像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他们其实结识不久,接触很少,是一个人把他们紧密地连在了一起——那就是端阳的爸爸。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那天,小袁正在端阳爸爸的航船上,端阳的爸爸因为救小袁他们几个人而牺牲了。
小袁是有任务来的,他向朱侠伯敬了个礼,说:“队长,有个情况……”想到端阳在场,小袁压低声音,在朱侠伯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朱侠伯一怔,两条眉毛慢慢往中间挤,嘀咕道:“他回来了?”和端阳打声招呼就跳上了小船。
端阳说:“朱叔叔,我可以猜一猜吗?”
“猜什么?”
“猜是谁回来了。”
小袁刚才是讲的悄悄话,端阳是不可能听到的。朱侠伯说:“你能猜出?”
端阳说:“是胡,对不对?”
朱侠伯一惊:“哦……”
端阳得意呢,说:“我是看小袁的口型看出来的,腮帮子这么鼓起来,不是个胡吗?”
朱侠伯说:“好你个小精灵!可惜你猜错了。”
端阳却认定自己猜对了。
等人都走了,端阳回过味来:瞧他们几个大惊小怪的样子,这回来的人必定不是一般的人。那么是谁呢?姓胡的人……端阳一惊:莫不是胡传魁回来了?
端阳心里烦起来,因为这个胡传魁和他的小舅舅沙四龙有关。
端阳这时看见了飞在空中的蝴蝶风筝。在这个季节是很少有人放风筝的。这是召唤端阳去西瓜墩的一个信号。看得懂这个信号的只有端阳家和小月家两家人。
端阳轻轻打了个呼哨。头鸭赶紧叫起来,发出集合令。分散觅食的鸭子立即从四面八方向小船汇拢过来。鸭司令金端阳把飘着红布带的指挥棒指向了沙家浜湾中央的西瓜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