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诗人,描叙一场血肉横飞的战斗:战场上天色昏暗,浑浊的飞尘笼罩大地,令人恐怖的战车在燃烧,可怜的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惊恐地四处逃窜;那么,画家在这方面将超过你,因为当你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叙述出画家以他的艺术描叙出来的全部图景的时候,你的笔墨已经消耗殆尽,在你用语言描绘出画家顷刻之间表现出的题材以前,你已经疲劳不堪,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绘画异常概括、真实地描绘出战士的各种动作、身体各部分的姿势和他们的服饰,而对于诗歌来说,要再现这一切,那将是一件多么缓慢而讨厌的事情啊。诚然,绘画表达不出战车的轰鸣,骄横的胜利者的欢呼,战败者的哀叫和哭泣,但这些也同样是诗人无法提供给读者的听觉的。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歌是为盲人创作的艺术,绘画则是为聋子创作的艺术。但绘画仍然是更高贵的艺术,因为它是为高贵的感官服务的。
绘画是不说话的诗歌,诗歌是看不见的绘画。绘画与诗歌都力求竭尽自己的可能来模仿自然,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都能够提供许多富于教益的东西,例如阿珀勒斯的《诬告》。
绘画既然服务于最高贵的感官——眼睛,因而能够产生匀称的和谐感,就像许多不同的声部在同一时间里交融为一体,组成一种协调、和谐的音乐,使听觉欣悦,听众为之倾倒。少女的天使般美丽、匀称的脸容,一旦在画家笔下描绘出来,就能够产生极为强烈的效果,导致一种和谐的意境,在映入眼帘的时候,就像音乐作用于听觉一样。如果把这种和谐的美展示给少女的恋人,他毫无疑问地会惊奇、赞叹,体验到一种任何情感无法比拟的欣喜。
至于说诗歌,它总是力求通过表现各个局部来反映完善的美。这些局部在绘画中能够构成上述的和谐,而在诗歌中产生的美,仅仅像音乐中许多不同的声部在不同的时间里各自独立发出的声音,不能导致任何和谐的意境,就仿佛我们展示一个人的脸孔的时候,并不一下子展示他的全貌,而只是分别地显露他的各个局部,这种印象的不连贯性阻碍了任何和谐的美的形成,因为眼睛无法同时摄取这些局部。诗人在描述某个事物的美的时候,也正是这种情形,他只能在不同的时间里分别地描述各个局部,记忆力阻碍了和谐的美的形成。
让劳作超越自己的思考,这是微不足道的画家;让思考超越自己的劳作,是走向艺术完美境地的画家。
不用说,画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不应该拒绝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即使一个不会作画的人,他对别人的形状也还是晓得的,他能够很好地判断,那个人是否驼背,或者是否一个肩膀偏高或偏低,他的嘴巴或者鼻子是否偏大,或者是否还有别的缺陷。人既然能够正确地判断自然的创造物,那么我们就更应该承认,他们能够判断我们的错误;要知道,人在创作时往往会犯错误,如果你不能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些缺点,那就注意别人,从别人的错误中汲取益处。因此,你要耐心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很好地研究,很好地考虑,非难者对你的指摘是否有道理,如果你认为他是正确的,那就接受,修改自己的作品,如果你认为他是错误的,那就装出没有听懂他的话的样子,或者,如果你尊重这个人,那就举出恰当的理由,证明他是错误的。
我告诉画家们,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应该模仿别人的风格,因为,如果那样,他在艺术上将只能称作自然的孙子,而不是自然的儿子。须知,自然界的事物是那么丰富多姿,所以最好还是诉诸自然,而不是求助于那些拜自然为师的画家;我这番话,不是讲给那些把艺术当作猎取财富的手段的人听的,而是对希求借助艺术获得荣誉和尊敬的人的忠告。
优秀的画家应该描写两件主要的东西:人和他的心灵。描写人,是容易的;描写人的心灵,则是艰难的,因为心灵应该通过人的肢体的姿态和动作去表现。在这方面需要向哑人学习,因为他们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作画之道
中川一政
现在作画是把水果、餐具等备齐并摆好,然后动笔,这叫做静物画。古时候似乎没有所谓静物画这一明确概念。
静物画是近年来同裸体画,风景画一起按照各自的分工而发展起来的。
大体说来,所谓绘画不外乎描写自然,勾画人生,或者是二者兼为,别无其他。就是说不能描绘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那么有人会说:怎么也画神仙、天使呢?神仙、飞龙以及天使不都是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吗?
是的。但是神仙、天使的模样是以人类面貌为基础,略加改变而画成的,飞龙等则是以蛇类动物为基础加以夸张而创造的。
因此,可以说绘画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自然→风景画→花鸟画→静物画;
人生→风俗画(宗教画和故事画)→肖像画→裸体画。
而且,原来的题材范围很广泛,后来才逐渐缩小的。
古代作画规模宏大,画家必须全面掌握绘画技术,不论画什么东西,都要能随物赋形,画得出来。
古时候因为以宗教画和故事画为主,全凭想象作画,因此绘画是画室中的工作。那时候写生画并非直接需要。
就连风景画也是如此。
写生成为绘画还是现代的事。
与此同时,静物画,风景画以及裸体画等也都独成体系。
从前的画家以所谓默写法作画,即不直接观察模特儿。现代画家则采用所谓写法,即当场看着模特儿来作画。
古代画家的绘画内容都是有关宗教,故事等的空想世界,不直接需要模特儿。当然实际上也难于找到模特儿,因而只能凭想象来创造。而现代画家所描绘的均为存在于眼前的物体。
我们生活在这种发展变化的潮流中,因而容易忘记过去的默写法。不进行默写,想象力就得不到发展,偶尔有所想象,却想不起提笔把它默写下来。如同商店推销员前去推销时,我们总是回绝说:“今天不需要!”由于那想象的翅膀总是徒劳地飞来又飞回,所以终于再也不飞临作者身边了。
写生是现代美术的一个特点。不过,从美术观点来看,它并非是独一无二的方法,现代美术创作中所包含的默写因素,总有一天要显露出来的。
但是以默写为主的古代画家,也经常进行写生。只不过那时的写生同现代的写生内容有所不同罢了。以写生手法画出的东西在现代是最后成品,而在古代这仅仅是草稿而已。
达·芬奇画了一只苍蝇,老师误以为活蝇而去轰赶。他的才能因此而得到老师的承认。
据说古希腊设宴招待宾客时,将水果等实物惟妙惟肖地绘成画,展示在客人面前以促进食欲。研究静物画的人把这个传说视为静物画的起源,也许古代真有其事吧。
剑道一定起源于砍人,茶道则必定来源于喝茶。如果追溯静物画的起源,说不定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当剑道和茶道发展到有“道”的时候,便渐渐脱离开实用,开始重视心境了。
今天,画家画静物画的目的,并不是为勾起宾客的食欲。画风景画也一样,决非为了让人们不出家门就能看到异国的名胜古迹。同时,裸体画和肖像画均已离开实用,进入反映心境的时代。
我们描绘风景和静物时的精神状态,恰如剑客持刀对阵时的心情,虽然瞅见空隙,却捕捉不到最佳角度。
宫本武藏曾说道:“当我按照兵法出战时,眼中既无自己又无敌人。”我们画家只有以这种高度紧张的心情去捕捉描绘对象的最佳神态时,方能真正地发挥自己的才能。
在描绘静物时,我的心情是一定要使丹田用力运气,否则总感觉静物要从眼前逃掉似的。
直到画完为止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我觉得这种作画心情就是“既无自己又无敌人”的心境。
日本的剑道业已走完了杀伐的战国时代,因此它的作用必然逐日消失,走向衰亡。然而剑道的“道”,定会永远融会渗透于日本人的心中。
作画要研究画道,如同搞美术要研究美术中的“术”、学剑术要琢磨剑法中的“术”,这是一个道理。
这种“术”在西洋的有关领域中也愈来愈占据重要地位了。
既然面临这样一个时代,我想日本祖祖辈辈培植起来的所谓“道”或者“术”,也一定能融会贯通于绘画中的。
换言之,剑道的剑既已衰微,失去凭依而处于游离状态的“道”,今后必将作为绘画的本质核心而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