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客厅开始从现代住宅消失。也就是说,放置百科事典、文学全集的场所开始消失了。
百科事典等滞销,并不是因为这类书籍失去读者而产生的现象,实话实说,这是装饰场所消失而导致的变故。不是失去了读者,是失去了置放的地方。
这一说法不仅适合于百科事典一类,在某一侧面似乎也适合于所有的书籍。
翻看最近的室内装饰杂志,我注意到这样一件事:排列着书籍的室内景致非常之少。
近来书籍的装帧也讲究漂亮起来。一册册的书脊上倾尽了设计者的心力,变形开本也相当多。
可是,这样一来,如果把数十册书作为一个单位排列开,便会产生不统一的感觉。颜色、开本各式各色,与室内的装饰美不协调,破坏室内的均衡,显得很刺眼。
最近,室内装饰也朝着修饰、漂亮的指向发展。追求室内感官舒适的人渐渐增多,书籍也便因此而渐渐被人讨厌。室内装饰杂志不喜欢排列书籍的室内风景,原因即在于此。
居室装饰开始漂亮了,书籍从中被流放出来,这事关重大。对于出版界来说,问题尤其严重,总要想个办法制止这一倾向。在近期的杂志上经常看到这样动人的词句:“建造一个书斋吧!”为了恢复不断失去的父亲的威严,必须在家庭内部设置出父亲专用的空间。因此,便有“建造一个书斋吧”的呼声。
或许不妨认为,这里面包含着出版界的一个隐秘的愿望。
书籍现今开始从漂亮的居室装饰里流放出来,出版界想进行阻止。在这一点上,书斋的存在是再好不过的了。把可能从住宅里流出的书籍拦阻在一个地方,书斋就是存储书籍之水的水库似的空间。
出版界的尖兵——杂志之所以力倡书斋的重要性,即出于上述的因由。他们希望在家庭里筑起防止书籍外流的防洪堤,不然,出版界便很危险。正是这样的危机感,造成书斋论的流行。
在书斋里就能好好读书吗?本来,说到这个问题,并非没有疑问。书斋确实可以防止书籍外流,但人们的读书量能否因此增加,却大可怀疑。
书还有给人们提供孤独的功能。读书时,人埋头于书的世界,那一期间,是可以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的。书,也是一种给予人们以自我封闭环境的商品。
没有个人单独房间时,书可以让人在拥挤嘈杂的家庭里保有自己的孤独。即使家人都在场,眼睛一朝向书,就可以自我隔离。
如果有了书斋,会怎么样呢?
大概读书的必要性会就此消失了吧:如果想一人独处,关进书斋就可以了,不必用心去读什么书,也完全是独自的境界;即或只在书斋里抠抠鼻子打打盹,也照样可以保有自我的孤独。
姑且说说我个人的事情。我读书的最好时候是上班途中。我希望有一方与其他上班者隔绝的自闭性区域。我是像戴上耳机听录音机似的开始读书的,但那时的读书效果却最好。特地准备好自闭式空间——书斋时,能否保持如此的读书热情,却无从得知了。
既然书斋是堆积有损室内装饰美的书籍的地方,对于想保持居室美观的主妇来说,书斋可谓是值得感谢的空间了吧。
但是,损害室内装饰的并不只是书籍:另有许多东西,也有损室内气氛,令主妇失望。
比如说,丈夫。深夜迟归,绊倒妻子摆设的观叶植物,这样的丈夫也是有损室内装饰的存在。很难设想,休假日里吊儿郎当,无所事事,除了放屁一无所能的丈夫会增添室内装饰的美感。
如果是重视居室装饰美的主妇,当然会这样想:有什么地方能把他放起来就好了。
存放丈夫的绝好空间是有的。不必说,那就是书斋。
她大约会毫不犹豫地把丈夫放进书斋里去,这样室内装饰的平静就可以保持了。书和丈夫,这两种有害物都存放进书斋,就不会危害到居室内了。
书斋,绝不是象征父权或男子汉权威恢复的空间,而是集合从应该称为主妇乐园的室内装饰里流放出来的污垢物的场所。再说得实在些,就是污垢物堆积场。
既然如此,其他脏东西也会集运而来吧?这毫无疑问,除了书和丈夫以外,其他脏物也相继而来。有时会堆放上换洗的衣物,严重的时候则可能成为真正的废品仓库。
如果是真正的读书人,可能会反对这样的处置,而一定要固守住一个读书的据点。
然而,多数男人对书并无真正的热情,漫无目的地建造书斋的事例屡见不鲜。此类男人不可能抵抗主妇如上所述的处理办法,最终还是把书斋变成堆放杂物的地方。
不,也许他很欢迎这样的处理,因为他可以由此得到不读书不学习的最好借口。在妻子面前,他端容正坐,说:“那样脏的地方能读书吗?”尽管他并未有过真正想读书的愿望。
于是,丈夫又回到妻子的室内装饰之中。污垢物一百八十度转弯,这对于妻子来说是可悲可叹的现象。主妇顺风趁势把书斋变成脏物堆积场是应该慎重的,因为最大的脏物因此而又返转回来了。
宗诚译
艺术就是希望
托马斯·曼
不管是简单地或是详细地,我觉得要将我对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概念或信念——或许应该说是我的观点,或我的感情——有系统地陈述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经由图像和韵律间接表达我对世界和人生问题的这种习惯并不适宜于抽象的说明。我现在的情况,倒有点像浮士德被格列卿问到他对宗教的态度时一样。
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要考问我,但事实上你的询问与此相似,因为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要说出我对宗教的感觉,可以说比要说出我对哲学的感觉容易些。真的,我否认我对精神方面的问题持有任何空论的态度。我一直惊奇于有些人为何那样轻易将“上帝”这两个字说出口——或甚至笔之于纸上。对我以及和我同类的人而言,在宗教上,某种程度的谦虚,甚至缺乏信心远比任何过度的自信更为适宜。我们似乎只能以间接的方法来研讨这问题:利用比喻,即伦理的象征,这样可以使这概念与宗教脱离关系,暂时除掉教士袍,而只从事于合乎人性的精神问题之探讨。
最近我读到一位博学的朋友讨论RELIGIO这个拉丁字的来源和历史的一篇论文。这个字的动词形为RELEGERE或RELIGERE,它的非宗教的意义是照顾、留心、想起等。它是NEGLEGERE或NEGLIGERE(疏忽之意)的反义词,意指专心、挂虑和仔细、谨慎、小心之态度而言——也就是一切不当心和疏忽的反义词。在整个拉丁时代,RELIGIO这个字似乎都保持着知觉、良心上的顾虑等意思。在最早的拉丁文学里,这个字的用法就是如此,并不一定与宗教或神的事情有关。
读了这文章我觉得很高兴。我对自己说,如果那样子便算笃信宗教,那么每位艺术家,仅依其艺术家的身份,都可大胆地自认为是笃信宗教的人了,因为还有什么会比不当心或疏忽更与艺术家的本性相悖呢?除了专心,谨慎、注意、深切的关心——总而言之,仔细——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显著地表现出他的道德标准以及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呢?艺术工作者当然是最细心的人;智慧高的人都是如此,而艺术家以其创造性的才华建造人生和心智间的桥梁,只是此一类型的一种表白而已——或者我们应该说,一个特别令人欣悦的怪物?是的,细心就是这种人最明显的特征:他深切而灵敏地注意着整个宇宙精神的意旨和活动、真理之外衣的更换、正确而必需的事物,换言之,即上帝的意旨。有心智和精神的人,必须不顾那些愚蠢、感到惊讶、依恋于当代颓废和罪恶事务的民众间所引起的恶感,而全心全意地为上帝服务。
那么,艺术家、诗人——由于他不但对自己的作品,而且对善、真,对上帝的意旨都能全心贯注——可以说是一个对宗教虔诚的人了,当歌德用下列词句赞美人的高贵命运时,他的意思就是如此:
思想永远正确的人,永远完美而伟大。
再换句话说,对我这类人而言,有人性才有对宗教的信仰。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人性来自对人类的神化——事实上这根本没有什么根据!当一个人的话句句与冷酷无情的事实互相矛盾时,他在默察我们这些疯狂的人类之后,他还敢尽发乐观的豪言吗?每日我们都看到人类在把着“十诫”里的恶事;我们日日都为前途失望,我们非常了解为何天使们自创世以来一见到造物主对它那可疑的手工显出难解的偏心时,他们就会脸露轻蔑。然而——今天更甚于以往——我觉得不管我们的怀疑如何有根据,我们绝对不能对人类心存讥讽和轻视,虽然人类的罪恶昭彰,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在艺术的形式,对科学、真理的追求及美的创造与正义的概念等方面所显露出来的伟大和可敬的特质。每当我们说出人类或人性这两个字眼时,我们便触及到一个“大神秘”;如果我们对这“神秘”已无知觉,那么我们便已经屈服于精神的死亡。
精神的死亡,这几个字听来倒很有宗教的味道,而且令人有异常严肃之感。今天,我们的时代特别严酷,人类的整个问题以及我们对它的看法都有着生死存亡一般的严肃。对每个人而言,尤其是对艺术家而言,这是一个精神存亡的问题;用宗教的术语来说,这是个救赎的问题。我深信:一位作家如果不能面对并为他自己解决人生问题,以致背叛精神界的事物,那么他自己本身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不可避免地,他将会发育不全,他的作品将蒙受损失,他的才能将会衰退,直到他不能赋予他的创作以生命,即使在他受责难以前所创造的作品,曾经一度是上乘又生命的东西,最后也将不再给人如此的印象,它将在人们眼前呈现完全崩溃的景象。以上这便是我的信念,我的脑子里确有这样的例子。
当我说人类是一大神秘时,我是否夸大其词呢?人类来自何处?他来自自然,来自自然界动物,而且行为与其同类毫无差异,但在人类身上,自然发觉到自己。自然创造了人类,不仅仅是要他主宰他自己,而且在他身上,自然敞开胸怀承接精神的奥妙。人类探询、赞赏和判断自己,就仿佛在一个既是他自己又是属于更高一层的一个创造物身上发觉自己,便是有良心,能辨别善恶。较人类低一层的自然不知道这些。自然是“无罪的”,但在人类身上,自然便有罪了——也就是所谓“堕落”了。人类便是自然离弃纯洁之后的堕落;这不是下降,而是上升;也就是说,有良心之情况乃是高于无罪之状态。基督徒的所谓“原罪”不仅是使人们接受教会控制的一种策略,那是作为精神体的人对其天生的柔弱、犯错的倾向,以及在精神上能够超越这些弱点的一种深切的觉醒。这是对自然的不忠吗?绝对不是。那是对自然最深邃的要求之反应。自然之创造出人类,就是为了本身的精神化之目的。
这些概念既合乎基督教义。又合乎人情,而且很明显的,如果我们今天特别强调我们西方文化的基督性质,对我们将会有益处。对于今天那些未受足够教育而企图“征服基督教”的一些人,我最为反感。我同样深信未来的人类——也就是现在正从各种的努力和试验吸取生命,且为当代优秀人才努力奋斗的目标,那是即将诞生的,包含全人类的一种新知觉——在基督教信仰的精神里。在基督教的二元论(亦即灵魂和肉体、精神和生命、真理与“此世界”)中,这种人文主义将永不会耗尽其生命力。
我深信人类的一切努力,必能有助于这种新的人类知觉之诞生,这才算是好的,值得的。当我们这个无望又无领导者的阶段过去之后,所有人类将生活在这一知觉的庇护与支配之下。我深信,我这些分析和综合的努力,只有当它们与这即将来临的诞生有关时,它们才有意义和价值,事实上,我相信一个新的,在面貌和基本性质上都将与其前辈不同的第三类人一定会到来,他以乐观的态度注视人类,但他不是过分夸赞人类,因为他有前人所没有的经验。他勇敢地面对人类的黑暗、凶恶,这些极端原始的一面;而对其超生物的精神价值也怀着敬仰之情。这新的人将是世界性的——他会有艺术家的态度,也就是说,他能认出人类伟大的价值和美好乃在于人类属于两大领域:自然界和精神界。他会知道在这一事实内,并不含有浪漫的冲突与悲剧的二元论,而是命运和由抉择之完美有效的融合。基于此,才有对人类的爱心,而人类的悲观与乐观在此爱心中也会互相消融了。
年轻的时候,我迷惑于那将生活和精神、肉欲和超度互相对立的悲观而浪漫的宇宙观。从这宇宙观中,艺术得到一些最迷人的结果——虽然迷人,但对人类而言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与合理的价值。简言之,我是华格纳的信徒。但是,大概由于年龄增长的关系,我的爱心和注意力逐渐地集中在一个更适当更健全的典范上,那便是歌德。他是恶魔与文雅的混合体,也因此而使他成为人类的骄子。我并不是轻率地选择他作为我穷毕生之力以赴的史诗之英雄。他是一位得到天地万物赐福的人。
约瑟夫的父亲雅各曾对他如此祝福。这并不是说他真可以得到这样的赐福,而是说他就是这样子受到赐福,是希望他幸福的一个愿望。就我而言,这是对我理想的人类最简要的说明,不管是在心灵和人格领域内的任何地方,只要我能发现我把这些理想表达出来,例如黑暗和光明、情感和理智、原始和文明、智慧和愉快的心灵等之融合——简言之,即我们所谓人的那有人性的神秘体,我就献出我最诚挚的忠诚,我的心就有其安存之所在。让我说得更清楚些,我的意思并不是将浪漫变得更微妙,也不是将野蛮变得更精致,我只是将自然阐明,那便是文化。作为艺术家的人类,艺术乃是人类步向了解自己的崎岖道上的向导。
对人类的一切爱需留待未来,对艺术之爱也是如此。艺术就是希望……我并不是断言人类未来的希望落在艺术家的肩膀上,而是说艺术是所有人类希望的表现,是幸福而平衡的人类的影像和模范。我常常喜欢这样想:一个未来即将到来,那时一切非由智能控制的艺术,我们都将斥之为魔术或没有头脑不负责任的本能之产品。我们之斥责它,就如它在像我们现在所处这样无能的时代里受到赞扬一样。事实上,艺术并非完全是甜美和光明,它也不全然像地球深处那么黝黑、盲目与古怪。它不仅仅是“生活”,未来的艺术家对其艺术将有更清晰、更恰当的见解;艺术是天使的艺术,它是生活和精神之间有翅膀、有魔力、有幻影的调和者,因为一切调和之本身便是精神。
音乐是人的忠实朋友
柴可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