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夕阳坠入地平线,西天燃烧着鲜红的霞光,一片宁静轻轻落在梵学书院娑罗树的枝梢上,晚风的吹拂也便弛缓起来。一种博大的美悄然充溢我的心头,对我来说,此时此刻,已失落其界限。今日的黄昏延伸着,延伸着,融入无数时代前的邈远的一个黄昏。在印度的历史上,那时确实存在隐士的修道院,每日喷薄而出的旭日,唤醒一座座净修林中的鸟啼和《娑摩吠陀》的颂歌。白日流逝,晚霞鲜艳的恬静的黄昏,召唤终年为祭火提供酥油的牛群,从芳草萋萋的河滨和山麓归返牛棚。印度那纯朴的生活,肃穆修行的时光,在今日静谧的暮天清晰地映现。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雅利安祖先,一天也不曾忽视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上日出和日落的壮丽景象。他们从未冷漠地送别晨夕和晚祷。每位瑜伽行者和每家的主人,都在心中热烈欢迎迷人的景色。他们把自然之美迎进了祭神的庙宇,以虔诚的目光注望美中涌溢的欢乐。他们抑制着激动,稳定着心绪,将朝霞和暮色融入他们无限的遐想。我认为,他们在河流的交汇处,在海滩,在山峰上欣赏自然美景的地方,不曾营造自己享受的乐园;在他们开辟的圣地和留下的名胜古迹中,人与神浑然一体。
暮空中萦绕着我内心的祈祷:愿我以纯洁的目光瞻仰这美的伟大形象,不以享乐思想去黯淡和去贬低世界的美,要学会以虔诚使之愈加真切和神圣。换句话说,要弃绝占有它的妄想,心中油然萌发为它献身的决心。
我又觉得,认识到真实是美,美是崇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摈弃许多东西,把厌烦的许多东西推得远远的,对许多矛盾视而不见,在合乎心意的狭小范围内,把美当做时髦的奢侈品。我们妄图让世界艺术女神论为女婢,羞辱她,失去了地,同时也丧失了我们的福祉。
撇开人的好恶去观察,世界本性并不复杂,很容易窥见其中的美和神灵。将察看局部发现的矛盾和形变,掺入整体之中,就不难看到一种恢宏的和谐。
然而,我们不能像对待自然那样对人,周围的每个人离我们太近,我们以特别挑剔的目光夸大地看待他的小疵。他短时的微不足道的缺点,在我们的感情中往往变成非常严重的过错。贪欲、愤怒、恐惧妨碍我们全面地看人,而让我们在他人的小毛病中摇摆不定。所以我们很容易在寥廓的暮空发现美,而在俗人的世界却不容易发现。
今日黄昏,不费一点力气,我们见到了宇宙的美妙形象。宇宙的拥有者亲手把完整的美捧到我们的眼前。如果我们仔细剖析,进入它的内部,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奇迹。此刻,无垠的暮空的繁星间飞驰着火焰的风暴,若容我们目睹其一部分,必定目瞪口呆。用显微镜观察我们前面那株姿态优美的斜倚星空的大树,我们能看清许多脉络,许多虬须,树皮的层层褶皱,枝丫的某些部位干枯,腐烂,成了虫豸的巢穴。站在暮空俯瞰人世,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然而,不扬弃一切,广收博纳,卑微的,受挫的,变态的,全部拥抱着,世界坦荡地展示自己的美。整体即美,美不是荆棘包围的窄圈里的东西,造物主能在静寂的夜空毫不费力地向世人昭示。
强大的自然力的游戏惊心动魄,可我们在暮空却看到它是那样宁静,那样绚丽。同样,伟人一生经受的巨大痛苦,在我们眼里也是美好的,高尚的,我们在完满的真实中看到的痛苦,其实不是痛苦,而是欢乐。
我曾说过,认识美需要克制和艰苦的探索,空虚的欲望宣扬的美,是海市蜃楼。
当我们完美地认识真理时,我们才真正地懂得美。完美地认识了真理,人的目光才纯净,心灵才圣洁,才能不受阻挠地看见世界各地蕴藏的欢乐。
白开元译
艺术之目的
柏格森
艺术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现实能直接震撼我们的感官和意识,如果我们能直接与事物以及我们自己相沟通,我想艺术就没有什么用处,或者说,我们会全都成了艺术家,因为这时候我们的心灵将是一直不断地和自然共鸣了。我们的双眼就会在记忆的帮助之下,把大自然中一些无与伦比的画面,从空间方面把它们裁截出来,在时间方面把它们固定下来。我们的视线就会随时发现在人的身体这样有血有肉的大理石上雕刻和古代雕像一样美的雕像断片。我们就会听到在我们心灵深处发出的我们的内在生命的永不中断的旋律,就像听到一种欢快,更多的时候则是哀怨,但总是别具一格的音乐一样。所有这一切就在我们周围,所有这一切就在我们心中,然而所有这一切又并不能被我们清楚地看到或者听到。在大自然和我们之间,不,在我们和我们的意识之间,垂着一层帷幕,一层对常人说来是厚的而对艺术家和诗人说来是薄得几乎透明的帷幕。是哪位仙女织的这层帷幕?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好意?人必须生活,而生活要求我们根据我们的需要来把握外物。生活就是行动。生活就是仅仅接受事物对人有用的印象,以便采取相应的行动,而其他一切印象就必然变得暗淡,或者模糊不清。我看,并且自以为看到了;我听,并且自以为听见了;我研究我自己,并且自以为了解我的内心。然而我在外界所见所闻都不过是我的感官选择来指导我的行为的东西。我对我自己的认识只是浮在表面的东西,在行动中表现出来的东西。因此,我的感官和意识显示给我的现实只不过是实用的简化了的现实。在感官和意识为我提供的关于事物和我自己的景象中,对人无用的差异被抹杀了,对人有用的类同之处被强调了,我的行为应该遵循的道路预先就被指出来了。这些道路就是全人类在我之前走过的道路。事物都是按照我可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分好类了。我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分类,它比我所看见的事物的颜色和形状要清楚得多。就这一点来说,人无疑已经比动物高明得多了。狼的眼睛是不大可能会区别小山羊和小绵羊的;在它眼里,二者都是同样的猎获物,因为它们都是同样容易捕获,同样好吃。我们呢,我们能区别山羊和绵羊,然而我们能把这只山羊和那只山羊,这只绵羊和那只绵羊区别开吗?当事物和生物的个性对于我们没有物质上的利益的时候,我们是不去注意的。即使我们注意到的时候(例如我们区别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个性本身,即形式与色彩的某种独特的和谐,而只是有助于我们的实用性的认识的一两个特征罢了。
总之,我们看不见事物的本身;我们十有八九只是看一看贴在事物上面的标签。这种从需要产生的倾向,在语言的影响下就更加增强了。因为词(除了专有名词以外)指的都是事物的类。词只记下事物的最一般的功能和最无关紧要的方面,它插在事物与我们之间,使我们看不到事物的形态——如果这个形态还没有被创造这个词的需要早就掩盖起来的话。不但外界的事物是如此,就连我们自己的精神状态当中内在的、个人的、只有我们自己亲身体会过的东西,也都不为我们所察觉。在我们感到爱或者憎的时候,在我们觉得快乐或者忧愁的时候,达到我们意识之中的,真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情感,以及使我们的情感成为真正是我们所有的东西的万千难以捉摸的细微色彩和万千深沉的共鸣吗?如果真能办到的话,那我们就都是小说家,都是诗人,都是音乐家了。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我们的精神状态,往往不过是它的外在表现罢了。我们所抓住的我们的情感不过是它的人人相通的一面,也就是言语能一劳永逸地表达的一面罢了,因为这一面是所有的人在同样的条件下差不多都能同样产生的。这样说来,即使是我们自己的个性也是为我们所不认识的。我们是在一些一般概念和象征符号之间转来转去,就像是在我们的力量和其他各种力量进行富有成效的较量的比武场里一样:我们被行动所迷惑、所吸引,为了我们的最大的利益,在我们的行动选好了的场地生活着,这是一个在事物与我们自己之间的中间地带,既在事物之外,又在我们自己之外的地带。但是,大自然也偶尔由于一时疏忽,产生了一些比较超脱于生活的心灵。我这里所说的这种超脱并不是有意识的、理性的、系统的,并不是思考和哲学的产物。我说的是一种自然的超脱,是感官或者意识的结构中天生的东西,并且立即就可以说是纯真的方式,通过视觉、听觉或思想表现出来的东西。如果这种超脱是彻底的超脱,如果我们的心灵不再通过任何感官来参与行动,那就将成为世上还从来不曾见过的艺术家的心灵。有这样的心灵的人将在一切艺术中都出类拔萃,也可以说他将把一切艺术融而为一,一切事物的纯粹的本相,无论是物质世界的形式、色彩和声音也好,是人的内心生活当中最细微的活动也好。他都能感知:然而这是对自然太苛求了。即使就我们中间已经被自然培养成为艺术家的人们来说,自然也只是偶然为他们揭开了那层帷幕的一角。自然也只是在某一个方向才忘了把我们的知觉和需要联系起来。而由于每一个方向相应于我们所谓的一种感觉、这就是艺术的多样性的根源。这也就是人的素质的专门化的根源。有的热爱色彩和形式,同时由于他为色彩而爱色彩,为形式而爱形式,也由于他为色彩和形式而不是为他自己才看到色彩和形式,所以他通过事物的色彩和形式所看到的乃是事物的内在生命;他然后逐渐使事物的内在生命进入我们原来是混乱的知觉之中;至少在片刻之间,他把我们从横隔在我们的眼睛与现实之间的关于色彩和形式的偏见中解除出来。这样他就实现了艺术的最高目的,那就是把自然显示给我们。——另外一些人喜欢到自己的内心中去探索。在那些把某一情感形之于外的万千萌发的行动底下,在那表达个人精神状态并给这种精神状态以外壳的平凡的社会性的言语背后,他们探索的是那个纯粹朴素的情感,是那个纯粹朴素的精神状态。为了诱导我们也在我们自己身上试作同样的努力,他们想尽办法来使我们看到一些他们所看到的东西:通过对词的有节奏的安排(词就这样组织在一起,取得了新的生命),他们把语言在创造时并未打算表达的东西告诉我们,或者毋宁说是暗示给我们。——还有一些人则更深入一步;在严格说来可以用言语表达的那些喜怒哀乐之情中间,他们捕捉到与言语毫无共同之处的某种东西。这就是比人的最有深度的情感还要深入一层的生命与呼吸的某些节奏:这些节奏之所以比那些情感还要深入一层,那是因为它们就是一种因人而异的关于沮丧和振奋、遗憾和希望的活的规律。这些艺术家在提炼并渲染这种音乐的时候,目的就在于迫使我们注意这种音乐,使我们跟不由自主地加入跳舞行列的行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卷入这种音乐之中。这样,他们就拨动了我们胸中早就在等待弹拨的心弦。——这样,无论是绘画、雕刻、诗歌还是音乐,艺术唯一的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实际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号,除去那些为社会主义约定俗成的一般概念,总之是除去掩盖现实的一切东西,使我们面对现实本身。由于对这一点的误解,产生了艺术中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之间的论争。艺术当然只是现实的比较直接的形象。但是知觉的这种纯粹性蕴涵着与功利的成规的决裂,蕴涵着感觉或者意识的先天的,特别是局部的不计功利,总之是蕴涵着生活的某种非物质性,也就是所谓理想主义。所以我们可以说,当心灵中有理想主义时,作品中才有现实主义,也可以说只是由于理想的存在,我们才能和现实恢复接触。我们这样说,决不是什么玩弄词义的把戏。
谈美
爱默生
大自然除了能为人提供物质需求以外,不能满足一项更崇高的需求,亦即满足人的爱美心理。
古希腊人便曾以美这个词来统称整个宇宙。既然世间万物无不具有这种特性,而人的一双善于塑型造像的眼睛也是如此,固而构成全部世界的各种基本形式,例如天空、山岳、林木、牲畜等等,即使只论它们自身而不谈其它目的,都会给我们带来某种喜悦——某种由于它们的轮廓、色泽、运动与组合所产生出来的快乐。这事看来也多少与人的眼睛有关。其实人的眼睛乃是世界上最佳妙的画师。凭着人眼的特殊构造,再配合以光的种种效果,如果交相作用,遂有所谓透视原理的产生。这种原理能将各式各类的零散物质,也不论其性质为何,融合凝聚成为一种色泽完好、明暗得当的浑然一体,因而其中个别部分尽管平淡无奇,但是总体而言,所构成的外观却往往相当匀称圆满。正如人眼乃是最好的构图能手,光线不妨说是第一着色大师。煌煌煜煜之下,多丑陋的东西也会显得美丽非凡。光线对感官所提供的刺激,乃至光线本身,便具有那种异常浩瀚的性质,有如时间与太空那样,往往会使天地万物焕然生辉。甚至连死尸也有它的可观之处。但是除了弥漫飘溢于整个天地间的那一般的风韵之外,几乎每一个别形体又无不各具姿媚,呈现着某种悦目惬意之处。例如橡实、葡萄、松果、麦穗、鸟卵、禽羽、狮爪、蛇蜴、蝴蝶、贝壳、烈焰、流云、蓓蕾以及各类草木,等等,所有这一切,人们对之唯恐师法模拟不足,仿佛意在从中汲取某种美的模式。
为了更好理解其中妙谛,我们不妨将美之为物试作如下三重考察。
首先,对自然的形式的简单直觉本身即是一种怡悦。自然的各种形式及其运动所产生的影响作用对于人类是这样的绝不可缺,因而就其较粗鄙的功能而言,这种影响作用似乎不出美的实用方面。对于那些或因冗务或因俗客而弄得郁悒难抑、身心俱瘁的人们来说,自然确是一副振衰起疲的灵丹妙剂。一位商人,一位律师,一旦脱出他们那喧嚣市廛、猥琐行业而放眼望望蓝天,看看绿林,就会感到欣然自得。正是在那永恒的静谧之中,一个人重新觅到了他自己的真面元身。目之所需总须以海天的寥廓令其餍足。只要我们能够溟海高天,极目远眺,我们身心就不致感到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