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如果生的恐惧战胜死的恐怖,那么,他就会勇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面临死亡时,生的本能也会变得强烈。这就是所谓“生的出口有守卫”。假使人生到最后都是悲惨的,而且又得面临生命无常的话,恐怕没有人不自杀的吧!然而,“生”有它积极的训诫,就是肉体毁坏。肉体的毁坏使人恐惧,使人害怕,这实是因为肉体是“求生意志”的显现。
我们要看和这些“守卫”的争斗并不太困难,尤其是精神的苦恼和肉体间的冲突,好多人都曾亲历过。例如,当我们生重病时,一心一意只希望赶快好起来,相对之下,其他的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有时强烈的肉体痛苦的确是能转移我们精神苦闷的注意力。只是有时精神所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就不会在意身体的毛病,甚至轻视了。自杀时的肉体痛苦在有强烈精神苦恼的人们的眼中看来,简直微不足道,所以,精神苦闷比较容易促使人自杀,尤其是当心中有想不开、解不透的苦闷时,若再受到外来的创伤或长期无法解脱那恼人的情绪,则容易走上自杀一途。
关于青年和老年
埃里亚德
我喜欢不时地回到寻常的或者不易解决的问题上来(也许,它们意味着同一件事)。我从关注这些问题中获取的营养,无论是时事还是最前卫的课题都不能给我提供。譬如,我经常思考很古老、很复杂的青年问题。青年本身对我一直是个谜,据说他总是对的,事实上,他总是平庸,乏味,无能。年轻人的无能令人可怕!如果你是一个年轻人,似乎注定缺乏内涵。如果你不能从自身生出什么有机体,而只是不连续的、不均衡的、无特色的生命片断(即使是天才的片断,也只是片断),你干不成任何事。你挣扎,你思考,都无用。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任何事。你不接触实际,不呼吸生活。说年轻人更接近生活是错的。在青年和生活之间不产生成年人特有的失望、经验和思维构想。相反,年轻人带来的是上百万种迷信、现成的思想、建议和幻想——这些东西总是被置放在他们和生活之间。只有成年人能够提供直接、毫无掩饰的接触,只有老年人才能将此做得完美。只在四十岁左右,你才开始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此之前,你的生活只是行为、打算、对未来的依恋和对过去的回忆。
奇怪的是年轻人较之于成年人有更确定的过去感。一个青年比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更多地靠回忆生活。更有甚者,无论这看起来多么不可理喻,在青年人那里,过去总是一个现时的存在。它总是通过回忆的不断渗透联系着。他不能像一个成年人那样看待它们。他还未曾摆脱它们。
青年这出戏令人沮丧的是它完全没有个性。我们说“年轻人有个性,很自我,很新潮”是荒谬的。他们的个性表现在对某些东西不甚明白,虽然稍后他们自然会明白。那时,他们不再去说它,因为他们已经不感兴趣。年轻人是那样一类吹鼓手,他们竖着耳朵听别人说,然后根据听到的复制“真理”,给人以自成一格的印象。
要求一个青年人写一本关于生活的书,他会给你交出一千页的手稿,他知道的那么多,他觉得所有的一切是那么重要,那么新鲜,那么有意义;一个成年人会写出一百页;一个老人最多二十页。这则调侃说明了青年的全部命运,那种过多地沉醉于时空的命运。
年轻人习惯于取笑老年人对死亡的惧怕,譬如,他们会夸耀他们将以何种勇气去面对死亡。牺牲你还没来得及珍惜的东西并不难。一个年轻人死去他会丧失什么呢?他对生活了解多少因而爱它呢?还有,青年对于死亡、挣扎和结束的感觉的迟钝是一贯的。这种迟钝暴露了年轻人的平庸。一个没有被死亡问题这样或那样折腾过的灵魂还须继续生长,以达到观察和了解生活所必须达到的最低高度。
有人对我说,年轻人之所以平庸,是因为他们没有经验,或者经验不足。可能是这样。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来判断,一个青年人缺少的不是经验,而是对经验的理解。年轻人不知道把经验怎么办,不会摆脱它们。因此,即使是最了不起的事件,也只流于外部,他们像携带压舱物般带着它们,不把它们转化为营养和理解。我认识一个年轻的捷克斯洛伐克记者,他曾三次漫游世界,了解一切贫困和冒险,去过美梦或噩梦般的城市,但当他四五年后回来时,他精神上还是和以前那样平庸,愚钝而粗俗。这个幸运者成了一个完美的年轻人,即完美的平庸者。
……尽管如此,青年总是对的,反对年轻人的平庸以支持老年人的完美是精神最大的罪孽。当然成年人和老年人是真正的创造者,而青年是真正的低能儿,只是前者没有发明创造,而后者必须始终引起我们注意。并不是因为它们是文化的未来,或者诸如此类。
很简单,只是因为我们对他们还不了解,而对成年人和老年人我们是了解的。我感兴趣的不是停滞不前的完美,而是一系列的挫折、摸索和沦落。在完美和确定中生命的行为完成了。因为它的“完美”和“确定”,它死了,冻结了,从中不可能生出什么新东西来。与其没完没了地欣赏一种辉煌然而僵死的完美的形态,我宁愿关注和帮助一种转瞬即逝的不完美形态。谁知道呢,那个平庸的诞生有一天会给我带来一个能使世界产生革命的生命(那时,一旦它的职能完成,它将停滞不前,它将死亡),而完美的作品,永远保持同样的完美,仅此而已。
归根结底,我们看重青年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一天他将成为老年。而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旦到了老年,他不再使我们感兴趣。你努力,你夸奖,你把一个理想怀抱在手不因为他是“理想”,而因为他有一天将成为……而当他成了老人,我们就不再对他感兴趣……这真是匪夷所思。
但是有可能青年和老年都只是我们生活的几种命运,有一些人是能够摆脱它们的。比如,那些在老年被疾病、痛苦、死亡感变年轻的人。我觉得青年也像老年一样,更多地归属于精神,而不是肉体。我不是指有老的年轻人和年轻的老人这个意思。这类人使我深深地感到厌恶。我不能忍受一个智慧的年轻人和一个好斗的、喜好玩乐、追逐女人、疯疯癫癫或者是温柔的老者。更不用说女人,当她们装腔作势时,绝对是令人厌恶的。
我说老年和青年更多地归属于精神,指的是它们两者可以综合,可以协调起来,当然,这种情况是非常少的。如果它们只是肉体的命运,那么任何使两者接近和统一的企图都会失败。只有当你将两者都放弃,对任何一个都不再感兴趣,当时间不再能驾驭你,“历史”不再困扰你时,它们才能接近,才能统一。有年轻的季节和年老的季节,尽管如此,在世界上是一种不断的轮回,是杰出的、持续不断的再生。如果你同时既过青年又过老年,你就对两者都不会再害怕。当无论是平庸还是完美,错误还是自信都不再令你感兴趣——你摆脱了这些命运,因为你成了你自己,没有老年,没有死亡。我常想起我们的那则寓言:“长命不死,青春永葆”。难道这些神话本身不是一种文明的中心悲剧?为什么谁也不试图去了解这些?
年届五十
克莱尔·卡洛娃
有成就的女人最怕自己的生日被人问津,她们宁愿身着内衣亮相,也不肯将出生证示人。人生本来繁杂无章,为何又要节外生枝?
法国女人称四十岁为生命休眠线的开始。四十岁是教堂欢迎女人去给牧师打扫卫生的年龄,这标志着你已再也无法对谁产生诱惑了。
青春年少正充沛着整个时代,年老力衰则只有向边缘渐退,一点一点从人们的视线中完全消失,意味着你所有的财富爱情、健康、事业、各种梦想和激情都将逐渐丧失。防衰、抗皱的化妆品、秘方、运动是我们社会中最火的商品和防衰老手段,也是最富争论的现象。这个社会表面标榜利他主义,提倡消除不平等,却哄人认为幸福与老年无缘。情况再恶化下去,我们这个表面上慷慨自由的社会必将变成地球上最缺乏宽容的社会。
虽然我已年满五十,进入了休眠期,但这并不碍事,相反我感觉甚好。多年来我一直在不断进取。颇感欣慰的是在这个年龄我已不再做梦。现实而平常的生活也能给我带来快乐和惊喜。肮脏的勾当已不再使我流泪,倒是善良之举常使我感动不已,因此,诚挚地感谢你——时光!
当然,暮年的时光带来的也不光是安逸和平淡,还有对疾病和死亡的惧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感觉、思维和心得,不得不放弃一些简单的享受,如悠闲地喝一杯淡淡的绿茶,或是在阳光下沐浴。这也是人分秒必争的原因所在。
五十岁,在我看来正值金秋好年华。伴随五十岁而来的所谓疑惑和忧愁大都是臆想虚构。五十岁时孩子离家而去,但这是一场胜利,它证明你给予了他独立生存的智慧和坚强的意志,使他能够开阔一片新天地。男人?五十岁的女人对男人的态度有些奇怪。就我来说,我注意到男人已不再那么热心追求我了。巧得很能让我心潮澎湃的异性也少之又少了。现在迷人的外表已对我失去魔力。我愈来愈难动心,愈来愈挑剔。总之,我寻找的是一位能做倾心交谈的知音——一位颇具善心、睿智、具有幽默感的男士。
人们应当不难看出,年届五十可以是人生的高潮,暮年的精华。无需为“老年是一艘触礁的船”这样的骇人的话而停下脚步。既然触礁无可避免,那就让它来吧。只是,何必过于匆忙?年届五十的人,前面还有二十年美好的时光在等待他们。这段路也许布满沟壑,稍有不慎即会摔得粉身碎骨,但人人都可以尽力争取做一个幸运者。确有这样的幸运者。我所熟识的密友中即有两位——我的祖母和我的猫。我不怕举座哗然,我要说,我的爱被她们分享,我的思念被她们占据。
那年冬天里的一个夜晚,我去看望祖母。她让我等了好一阵:她戴上假牙,扑好粉,穿上绸缎睡衣才从卧房出来见我。她总是打扮得整齐亮丽,总是悉心照料好自己。一见到我,她便笑着说:“噢,亲爱的,我恐怕是老了,眼皮下垂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第二天早晨,她再也没有醒来,九十二是她生命的终结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