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飚大哥在电话中向我报告一条消息:家禄成佛了。
家禄这名字我是熟悉的,但我不明白他何以成佛。接下来的对话中,我终于知道,出家三十多年的家禄几年前亡故(佛家称“往生”),去年家禄的弟子按照佛家的仪规开缸捡视时,发现家禄居然肉身不腐,所以佘飚大哥说:家禄成佛了。
虽然肉身不腐是佛教中舍利的一种,但中国佛教并不把肉身的存留当作修行的最高阶次。我的方外导师皖峰上人生前修行极好,在他晚年,有人曾说,老和尚将来一定能成就肉身,老老尚很不高兴,说,别糟贱人。他还特地留有遗嘱:我死之后,谁要是拿我卖钱,我在阴间也不饶他。
但家禄肉身不腐,在当地应该是一件大事。佘飚大哥是家禄的朋友,两家父辈曾是拜把子兄弟,家禄在大通附近的蟠龙筹建翠竹禅林时,佘飚大哥一家都成了家禄的护法弟子,佘飚大哥并题赠一块匾额:大佛灵通。佘飚大哥后来向我解释说,他这块匾额的意思是:佛之慈光,护佑大通。佘飚大哥不愧是喝过私塾墨水的人,他把那八个字浓缩了。三年前家禄坐缸时,佘飚大哥又送一块匾额,还是他自己的字:蟠龙大佛。现在,家禄真的“成佛”了,佘飚大哥在欣喜中自然也有几分得意。他说,我就预料他能成佛。
当初我们住在洪家大屋时,家禄的一个婶子也住在洪家大屋。因为有这位婶婶,家禄时常去洪家大屋,这样,我们就认识了。家禄的父亲叫吴智和,周明星则是吴智和弟弟吴慕白的小老婆,这样,家禄就算是周明星的侄子了。吴智和、吴慕白都曾在日伪时期做过汉奸,据说这兄弟俩均以杀人为乐,杀戮成瘾,这一对汉奸兄弟也屡屡成为新中国后铜陵地区阶级教育的反面教材。
我在《洪家大屋》一文中写到吴慕白当年的小老婆周明星,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老女人,唯恐说错一句话,唯恐做错一件事。她有着一双小脚,脸黄黄的,盘着当时大通街上这个年龄的女人习惯盘着的巴巴结,想必年轻时是有一些姿色的吧,否则,又怎么会被吴慕白纳为小老婆呢?抗战胜利后,吴慕白被当作汉奸镇压,吴智和却转由香港逃到马来西亚,此后亡命他乡,不知音讯。家禄摊上这样一个汉奸老子,成年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家禄一直住在蟠龙乡下,偶尔上街,他会来看他的婶婶,并给她婶婶带些山芋或是南瓜茄子等。周明星就显得有些兴奋,颠着小脚忙前忙后,把家禄带来的土特产一个屋一个屋子地送人,说:“这是我侄子送来的,尝尝吧。”很多时候,周明星的这种殷勤并不能换来别人的好感,或者,即使人们接受了她的馈赠,表情也是冷冷的。但周明星似乎也不在意,下次家禄来时,依然颠着小脚一屋一屋地跑,一家一家地送着她侄儿送来的山芋或是南瓜、茄子。
周明星死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而家禄在文革结束后于九华山上禅堂出家。大约是他出家的第二年,我在上禅堂见到他。坐在上禅堂门前的石阶上,他向我述说着出家后的经历,当说到佛门中刚刚开始出现的乱相时,家禄一脸愤然。我感觉家禄虽然穿着僧衣,但他仍然还是家禄。
那是我与出家后的家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家禄在蟠龙建翠竹禅林时,佘飚大哥少不得隔三岔五地要去蟠龙。家禄那里但凡书写或是公文,一般都是佘飚大哥代劳。翠竹禅林建好后,大通好多人都前去庆贺或是去凑一份热闹。我大哥遐龄也带着我母亲一同去了。我知道,家禄在那一带有很多信众,否则,他无法建成一座规模庞大的翠竹禅林。长久的寺庙生活,荡平了家禄内心郁积已久的怨气,让他成为一个心平气和,并受人尊敬的僧人。
那一天吴华和国平陪我去看小缸窑遗址,车过牌坊头,进入蟠龙地界,果然看到公路边一座宏大的寺庙,山门上写着“翠竹禅林”几个字。我们打算等看完了小缸窑,返回大通时再去翠竹禅寺。但那天上午我们在小缸窑滞留的时间太久,等我们往回赶时,已是午后了。当翠竹禅寺逶迤的山墙迎入我的眼帘时,我有心提议停车看看,但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我也就没好再提去看翠竹禅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