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的大型公共建筑里,悉尼歌剧院的情形最为独特。要论名声响、构思奇、建筑之难、气象之壮,都要算它是头一号。它引发的是非争论,更是旷日持久,而且牵涉极广。当事者之一的建筑家耶尔恩·乌特松,直至今日,对当年往事,仍视为终生遗憾,不能释怀。
回首当年,悉尼这座新南威尔士州的都市,直到20世纪50年代,还不曾有过一座永久性的大歌剧院,也没有一个永久性的演出团体。悉尼人欣赏歌剧,长久以来,看的是外国剧团的访问演出。这与悉尼市的声望地位,大不相称。话虽如此,事实上,盖一座悉尼市自己的设备齐全的大剧院,早已有计划,只不过实施起来,总是波折丛生,困难重重。到1952年,墨尔本的国立歌剧院,并入新南威尔士州的歌剧团,3年后,州政府计划盖一座新悉尼歌剧院,向全世界征集方案。有30余国的建筑师、223份设计图纸,参加竞赛,结果却被年轻的丹麦建筑师耶尔恩·乌特松,戏剧性地中得了头奖。
说戏剧性,因为乌特松的参赛作品,根本算不上正规制图,只不过是一张素描的示意草图,放大成照片而已,所以最初根本没有入选。
但是评委中有一位美国建筑师沙里宁,迟来一步,他审阅已选出的十份方案后,都不中意,于是逐一批检剔下的作品,一下子发现了乌特松的草图,如获至宝。沙里宁祖籍芬兰,父子两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建筑师,参加评选的小沙里宁,更是第二代现代派建筑师中的佼佼者。亏得他慧眼识珠,认准了乌特松的创意草图,将来必是非凡的杰作,方才有了今天这座举世闻名的悉尼歌剧院。
1959年,歌剧院正式破土动工,此时的乌特松春风得意,已荣任总建筑师一职,正雄心勃勃,预备按自己的艺术理想,大干一番。谁知世事风云变幻,歌剧院的前途,竟是一波三折,乌特松的艺术追求,也落得个有始无终。
工程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施工的难度太高。悉尼歌剧院那巨大的白色壳体,就是有人总好比作是风帆的,若从构造施工角度看,尺度如此巨大的贝壳体,在结构上,是不可能建造出来的。所以它们实际上不是壳体,而是由预制钢筋混凝土肋,在表面镶以瓷砖而成。
这只是全部问题之一斑。乌特松的艺术追求是太高了:歌剧院选址在悉尼港湾的贝尼朗岬角,平坦开阔,三面环海,与雄伟的跨海大桥遥遥相对,整幢建筑有60米高,相当于20层的大楼,10余幢钢筋混凝土壳体覆于其上,其难度可想而知。
因为施工难度太大,乌特松与工程人员使尽了浑身解数,日夜兼程,逐一解决了从整体布局、框架结构,到基础工程、内部装修的种种难题,但施工进度,不得不一再拖延,工程的费用,一涨再涨,已经收不住了,到剧院完工时,造价已达预算的14倍。这样一来,那些本来就不满乌特松设计的人,更有了攻击他的口实。
对歌剧院外形的争议,由来已久。剧院那层叠的壳顶,对不熟悉这种形式的人来说,简直像一道难解的谜题。他们总想在艺术形式下寻找一些象征性的东西,于是凭着以往的经验,各发联想,有些甚至很有诗意,比如像“扬帆出海的船队”、“屹立于海滩上的洁白贝壳”、“绽开的花蕾”等等。这是赞誉的。攻击者则形容剧院的造型是“大鱼吞小鱼”、“一堆砸扁的物体”,甚至“交尾的乌龟”。不管是恶意的嘲讽,或是善意的曲解,乌特松通通不买账,他坚持说,剧院造型的灵感来自于球面,要说像什么,不过是切开的橘子瓣而已。但是,“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有些优美的比喻,虽非他的本意,也很讨人喜欢,因为这符合他对完美艺术的追求。无论如何,艺术上的争议可以搁置,工程上的难题可以解决,这都只是“外伤”,惟有“内伤”才会致命!“内伤”出自政治斗争——澳大利亚大选引发的财政危机。澳大利亚工党和自由党轮番执政,工党是兴建歌剧院的倡导者,它在台上的时候,对工程的支持,不遗余力。
所以等大选一到,工党视之为政绩的歌剧院工程,由反对党自由党口中说来,简直就是一头“白象”:大而无用,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财。
对歌剧院来说不幸的是,1965年8月,澳大利亚大选见分晓,结果自由党胜出。自由党上台后,为向选民示以诚信,实现它竞选时的口号,便拿兴建中的悉尼歌剧院开刀,停了对工程的拨款。
政府这一“卡脖子”的绝招,马上见效,工程建设立即陷于危机之中。此时,在利益攸关的政府机构与坚持理想的建筑家之间,一场正面冲突已无法避免。双方力量悬殊,是不言而喻的。但在政府一方,并不想把事情搞到决裂——它不是看不出剧院的艺术价值与长远意义,不过事关自身利害,不得不如此,所以还想留下些转圜的余地。
于是由主管工程的官员给乌特松去信。信中先对乌特松在艺术追求上的执著,表示完全理解,接着称赞他的建筑,必将成为澳人子孙万代永远的骄傲,然后轻轻一句,切入正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造价太高。此外,还希望这一工程能在一定时期内完工。”
政府的一番苦衷,在乌特松看来,简直不可理解。一座完美无瑕的悉尼歌剧院,将是艺术上的无价之宝,岂能为了眼前的区区小利,半途而废?所以他答复道:“我当全力以赴,将工程做得最快最省,但原先的设计意图,不容有丝毫更改,如果到这一步对方还不肯接受,那就另请高明好了。”
乌特松为坚持艺术理想,不惜以去就相争,而在政府一方看来,这已几近要挟,并且工程进展至此时,已非无他不可。所以1966年2月间,主管部门在一笔装修款项上,对乌特松的一再要求,置之不理。乌特松这一气非同小可,终于在2月28日这天,携妻带子,愤然离去,从此往后30余年间,甚至不肯重回故地,一睹自己当年的杰作。
这并没难倒政府一方。它找了三位澳大利亚本国的建筑家托德、霍尔和里铁摩尔来续完工程。剧院此后又修了7年多才完工,最终花费逾1亿美元。其间1967年剧院的内部格局有一番大变动,原来为演歌剧用的大厅,改做音乐厅,能容2700人,而小厅则成为歌剧场,容量有1530人。后来1970年7月的一场大火,将原来的女王陛下剧院,连同大量的演出装置、总谱等等,通通化为一炬。
1973年9月28日,在英国指挥家爱德华·唐斯指挥下,悉尼歌剧院举行了第一场公演,曲目是普罗科菲耶夫的《战争与和平》。到10月20日,歌剧院终于正式开幕,主持这一隆重庆典的,是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还有不少各国元首出席,小小的岬角上,挤了100万身着盛装的观礼者,场面很盛大。
新建成的剧院,是否贯彻了乌特松设计的原旨呢?建筑质量与功能又如何?起码政府一方表示非常的满意。但别忙,还是让我们先来仔细看一看这座从此扬名全球的剧院吧。
悉尼歌剧院占地1.84公顷,长183米,宽118米,高67米。10块巨大的白色壳顶,用2194块混凝土预制肋拼成,每一块都有15吨多重,外表覆着105万块白色瓷砖,前文说过,这样做的工程难度非常之大。
歌剧场连同休息厅并排而立,各由四块壳顶覆盖,其中三块面海,一块背海而立。门前是桃红色花岗岩台阶,宽达90米。休息室在壳体的开口中,2000多块宽4米,高2.5米的玻璃镶成大片的玻璃墙,使休息厅中的视野非常开阔,整个海湾的秀丽风光,一览无遗。两块小壳顶之下,则是一个大型的公共餐厅。歌剧院的主体建在巨型花岗岩基座之上。
歌剧厅的坐席是1547个,舞台面积440平方米,机械设施很完备,内有转台、升降台,还设有电子控制的200回路舞台灯光。室内的天花板与墙壁都用考究的木料镶嵌,音乐厅与歌剧厅的音响效果都很不错。
剧院还包含有各种活动场所,有400余座位的音乐室,以及话剧厅、电影厅、大型展览厅、接待厅和排练场、化妆室、图书馆等。全部的厅堂房室,有900余个,可以同时容纳下7000多人。每天开放16个小时。
这座巍峨壮观的歌剧院,自从建成以来,就成了悉尼市的象征,但它在某些方面,确实非常不能令人满意,尤其对一些功能主义建筑师来说,其缺陷简直是不能容忍的。简单地说,它的外在形象令人激动不已,但实质性的使用功能,则与之很不相称,甚至背道而驰。比如人们就很难从壳体下区分出哪里是剧院、展览厅和餐厅。可以认为剧院背弃了现代建筑强调功能价值的倾向,也没有走一条理性化、简单化、排他化的创作道路,反而像古典主义建筑那样,把实际功能遮盖在无关的外壳之下。
也许乌特松的中途离去,与剧院内部功能的缺陷有很大关系,但别忘了正是乌特松本人从一开始就是众多非议与争论的中心。如果不拘泥于它作为歌剧院的实际功能,而是将悉尼歌剧院视为单调的现代建筑中的大胆创新,看成代表一种精神价值的多功能文化中心,这座剧院仍不失为20世纪人类建筑中最生动、最激动人心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