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请示太皇太后,朱祁铭获准离开紫禁城,着一袭素装回到越府,神色无比肃穆地步入祖庙,敬过香后,在父母的牌位前久跪不起。
如今他渐渐长大,略知孝道,可是,子欲奉,而亲不在!
越府长史欧阳仝穆然入内,上过香后,陪跪在朱祁铭身侧。
“当初的流言虽令朝中震惧,但越王、卫王两个堂堂亲王,终日幽闭于府中寸步不出,一年有余,这里面有太多的疑问!可是唉,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尚幼,或许乱象皆由此而生吧。”美髯公换了个角度重提两府蒙冤的旧事,他字斟句酌,显然是在思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天子尚幼?不错,这是对以往京中乱象最合理的归因溯源!朱祁铭也只能认同梁岗的说辞了。
“不过,朝中‘三杨’久负盛名,杨士奇,世称‘西杨’,兵部尚书,少师,华盖殿大学生;杨荣,世称‘东杨’,工部尚书,少傅,谨身殿大学生;杨溥,世称‘南杨’,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有三位大学士辅政,京中何以混乱至此?”
“三杨”?他们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道疑问在朱祁铭脑中蓦然呈现,似隔着重重巨幕,透着无比神秘的气息。
当有一天将要面对这三大风云人物时,迎接他的不知是和风细雨,还是风暴雷电!
“咚咚咚!”一个接一个的响头磕在地上,朱祁铭的额头现出一块白痕,继而化成紫印。
起身肃立,目光不忍离开父母的牌位。“父王、母妃合葬于白水峪,欧阳长史,我想再去祭陵。”
欧阳仝缓缓起身,“不可,祭陵须合时合制,殿下不可擅动。”
进端礼门,沿甬道北行,梁岗、唐戟匆匆赶来见礼。
梁岗将朱祁铭请到一旁悄声禀道:“徐恭来过两次,说要见殿下,他想查探紫禁城里的线索和越府、卫府所遭遇的蹊跷事。”
“叫他耐心等着,如今远不到翻旧账的时候。”朱祁铭淡然道,随即冲梁岗、唐戟颌首,转身进了游廊。
黄安领着一帮内侍迎上前来,簇拥着朱祁铭北行。
“想必殿下过些时日就会袭爵,随之而来的就是赴藩,不如将府中的老弱汰去,他们经不住长途跋涉。”黄安禀道。
赴藩!
朱祁铭心中一惊,凝思之下,终于恍然大悟,自己袭位、牛三与方姨他们或擢升或受封的事被搁置下来,皆因皇上为自己是否赴藩、何时赴藩而举棋不定!
一个袭位的亲王哪还有什么理由久居京中?运气好的话,或许会到富庶的江南,那个叫衢州府的地方就藩;若自己有何差池,指不定会被打发到苦寒之地做个塞外藩王。
可是,朱祁铭不想赴藩,至少是数年内不能赴藩。大事未了,岂能一走了之!
这个时候,圣意是何等重要!好在自己走对了一步棋,眼见圣眷正向自己招手。
再说,不是还有福安宫吗?福安宫岂会坐视自己成为郕王的开路先锋!
上了游廊,略一驻足,依稀记起宣德十年的那个雷雨之夜,当时,闪电映出了一副满脸虬髯的面孔
穿过穿堂,步入内院,一群嬷嬷、丫鬟迎上前来,簇拥着他进了长春宫。在母妃的寝宫里默默浏览。一帘一幔,一台一案,触目处无不带来令人心碎的感觉。
阖宫丫鬟过来见礼,掌事宫女红着眼道:“上次祭奠时,殿下伤心过度,奴婢不忍细禀。”一声呜咽,珠泪零落,“殿下,娘娘想殿下想得好苦!三年多来,娘娘亲手为殿下缝衣,一百多套衣裳啊,娘娘手上不知扎了多少个针眼!自殉前,娘娘哪舍得撇下殿下?反复喊着殿下的名字,眼泪哭干了,嗓子叫哑了,娘娘心中该有多么的不舍呀!呜呜呜”
朱祁铭浑身震颤,转身朝外飞跑,眼中早已泪奔。
泪眼朦胧地奔至习武场,伏在草丛里,把刚刚鼓起的泪腺再次掏空。
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站起身来,迎着一路飘零的黄叶,向游廊那边走去,眼睛微肿,脸上却透着坚毅。
一名年少孤儿,肩上压着比山还要沉重的担子,坚毅才是常态,而脆弱则是不堪承受的过度奢侈!
终究是要回紫禁城的,在前朝与后宫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会有百般人面等着他,是神是人也好,是魔是鬼也罢,总要与之周旋,总会卷起狂飙。他别无选择,要么被庙堂上的狂飙刮到天涯海角,要么用神力将京华风云搅个狂呼乱卷!
朱祁铭出了越府,而后经午门返回紫禁城。
一路上禁卫都没有为难他。如今天子尚未大婚,宫中并无年轻妃嫔,所以朱祁铭与郕王朱祁钰还能在此自由走动,只是,这样出入无禁的日子所剩不多了。
“殿下,殿下!”
刚到乾清门附近,毛贵、王青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一左一右对着朱祁铭施礼。
“小的真是有幸,能在这里遇见殿下!殿下昨日一番高论传遍了内侍监,数百人聚在一处议论了大半夜。”
“嗯,大家都站在殿下这边。”
儒学关内侍臣何事?想成祖开设内学堂为内侍扫盲,一扫竟扫出一大批知识型的宦官来,这些学者型宦官还赶在这个时候掺乎进来凑热闹,朱祁铭不禁苦笑。
“祁铭,事闹大了!”
郕王朱祁钰匆匆跑来,一脸兴奋之色。“黄学士回去后气不过,准备叫上几人找吕希和你辩论,可此事一传开,翰林院率先炸了锅,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署众官无心打理政务,聚在各处吵翻了天,最后最后无人愿意出头再提此事,他们担心越描越黑,对圣人不敬,只想按下此事,就当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嘿嘿嘿,祁铭,你可让黄学士颜面大损!”
瞧郕王身上的那股兴奋劲,那该对黄学士有多大的恨意呀!想他在宫中日日苦读,肯定被黄学士满肚子的墨水灌得够呛。
“咳!”
朱祁镇缓缓走来,毛贵、王青赶紧避到远处。
朱祁镇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总算极认真地看了朱祁铭几眼。
十三岁的天子已进入了叛逆期,早厌烦了经年不辍的经筵与讲学。他并非厌恶儒学本身,也非不敬圣人,他只是受够了那些饱学之士的喋喋不休!
那些人喝完花酒,娶完小妾之后,转过身来就一本正经地给他布道,教他做个厚德载物的仁君,无非是想赶在他成年亲政之前,给他套上思想枷锁,让他日后成为从谏如流的点头皇帝。
他讨厌受人羁绊!
朱祁铭代他完成了他不便也没有能力完成的抗拒给饱学之士以难堪,这令他心中畅然。
这个祁铭,有点意思!
朱祁镇跟着一帮大臣学会了如何端出深不可测的天子仪态,学成之后,他却看不惯大臣们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他以为,世上只有天子不可被人窥透,其他所有的人都必须能被天子看透!
这个祁铭,毕竟年少,率性而为,似乎可被看透!
朱祁镇忌惮宫中的太皇太后,还有他的嫡母、庶母给他施加压力,而这些日子里朱祁铭显然没有怂恿太皇太后给他这个天子施压。
这个祁铭,还算识趣!
不过,距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拉近的。沉吟良久,朱祁镇淡淡道:“听闻吕希才学出众,日后宫中的经筵不妨让他前来讲学。”
不还是个严师吗?一旁的朱祁钰直挠头。
朱祁铭傻傻一笑,心中却在仔细揣摩朱祁镇话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