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源是嘉兴大长公主的丈夫,当今天子与朱祁铭共同的姑父,他的力谏自然能传递别人无法传递的深意。
井源的身份驸马都尉中的“驸马”二字很好理解,无需多言,“都尉”二字其实表明了其军职身份,因此,驸马都尉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遇有战事是要上战场的。那么,驸马都尉的地位究竟如何?古代帝王分封勋戚的爵位有公侯伯子男五爵,明太祖当年取消了子、男二号,仅保留公、侯、伯三爵,驸马都尉日常就与公侯伯混排在一起,排在“侯”之后、“伯”之前,官方排序是:公、侯、驸马都尉、伯。由此可见,驸马都尉的地位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井源能够在天子面前力谏,自然是源于他的另一重身份,他是天子的随驾扈从,也就是说天子出宫游幸时,他得陪护在天子身边,算是御前近臣。
事情闹到需要井源出面力谏的地步,京中的“大事”想必非同一般,而天子下旨出兵究竟是因为忌惮贼势坐大,还是因为在意他的堂弟,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这就只能当作疑问留存了。
“殿下一时半会也回不了京城,留在镇边城一事须从长计议。”
云娘似乎不愿多提京城的消息,不过,她话里话外何尝不是透露了许多信息?
究竟是因为何种原因回不了京城?对此,云娘不愿多说,朱祁铭也不想多问,人家已言尽于此了,卫王也提前露过口风,自己又何必徒劳无益地自寻烦恼?
云娘望着窗外的烟雨出神,“这里叫歇芳园,是云娘的私宅,殿下住在这里大可放心。也不是不能出去走动,小心一些便是了。”
“过些日子再说吧。”朱祁铭顺着云娘的目光望向窗外,心中一动,这才发觉歇芳园四周悄然起了变化。刚入住那会儿还能不时听见周遭民居里传来的细语声和街面上飘来的喧闹声,如今园外却安静极了。“周围的居民呢?”
“迁走了。”霓娘移步至云娘身边,“都迁到了城东,官府配给的房子。哦,据说歇芳园附近的房子都将成为营房。”
这么巧?朱祁铭暗自苦笑,“只怕咱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别人眼里!”
霓娘一脸的诧异,“照说不会呀,入城那会儿是晚上,守城士兵只是简单查问了一番。入住之后咱们极少外出,再说,歇芳园是个隐秘的地方,除了咱们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知道。”
朱祁铭缓缓摇头,“领军守卫镇边城的千户是谁?”
“他姓盛,霓娘倒是见过他。正统元年正月间,霓娘随锦衣卫来到镇边城,盛千户设宴款待方正,席间拼酒,方正似乎吃了大亏,那个盛千户并不简单,心机看似远在方正之上。”
盛千户?好耳熟!等等,再想想,哦,对了,自己当年被掳至镇边城附近,那队遭遇鞑贼的兵士曾提到过此人!
想想当时的情景,宛如恍然一梦。彼时,自己随鞑贼在荒野夜伏,巧遇二十余名勇士巡山夜猎,而盛千户与方正则在镇边城夜宴。夜伏,夜猎,夜宴,若有画师将三幅情境图绘就于一幅画卷上,那将会怎样的令人感概万千呀!
云娘微微一震,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望向朱祁铭,“殿下是说,镇边城守军发现了咱们的行踪,故而将歇芳园周围的居民、闲杂人清空?”
“你不必紧张。”朱祁铭淡然道:“或许是本座多心了。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镇边城守军发现了咱们的行踪又如何?一个王子隐居于镇边城,守军须尽到暗中保护之责!”
他的内心可不像嘴上这么淡定。守军发现了一个王子的行踪,却并不相见相认,而是建起一条隔离带,暗中加以保护,此事怎么看都显得万分的诡异。
或许,这一切都与京中大事有关,而那个盛千户则极有“政治”头脑!
云娘、霓娘相视一笑,看样子并没有把方才的疑问搁在心上。
云娘以手托腮沉吟片刻,“殿下的学业不可荒废,只是,饱学之士都在朝中为官,不便前来教导殿下,此事有些麻烦。”
严格地讲,凭朱祁铭皇室宗亲的身份,读书与否真不是什么大事,成年后做富贵闲人是大概率的事,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他寒窗苦读,如今客居他乡也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别人的态度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朱祁铭自己想读书!自从当初被欧阳仝循循善诱引入了“邪路”,他就欲罢不能,亲历大明的内忧外患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荒废学业。
“本座眼下只想读史、习武,至于儒学嘛,日后自有先生教导。”
云娘点点头,“武学嘛,梁公子不,梁师傅武艺高超,又是殿下的武师,殿下自会随他习武,这倒不用发愁。”
梁公子?嘿,有点意思!朱祁铭近前一步,直直地盯着云娘看个没完。云娘微微偏转身子,脸上的表情自然可以不必示人,但她微红的耳根还是暴露了她的羞涩。
不会吧?真有戏!朱祁铭心中犯起了嘀咕,不想叫她姨,这下好了,指不定会叫她师娘!不过,吃点亏也无所谓,但梁师傅是个实诚人,你可千万别将他送进阴曹地府!
“霓娘,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武师,他又是个厚道人,一不小心瞧见了你的真容,那便要出大事了!”朱祁铭十分诚恳地道。
云娘愣了片刻,“瞧见我的真容?他得有那个本事!”
霓娘拉住云娘衣袖,二人避到门口小声耳语起来,朱祁铭隐约听见霓娘嘴里蹦出了吃肉喝酒呀,梦呓呀,心尖儿呀等词来,便知道霓娘正在充当传话筒的角色,把牛三对师傅的一番诬陷和盘托了出来。
不料云娘却狠瞪了霓娘一眼,还嗤了她一声,显然对霓娘的话未予采信,这让霓娘急得直跺脚。
见状,朱祁铭顿觉得世界真奇妙。云娘毅然决然地对梁岗的清白深信不疑,而对自己小妹的提醒似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唉,罢了,成年男女之间的心思又岂是一个小孩子能猜透的?好在云娘信不信霓娘的话他都可以接受,信,师傅或可免去不明不白下阴曹地府之忧;不信,也能还师傅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不是。
云娘走了,她关注的重点不在镇边城,而在更加遥远的地方。
牛三与蒋乙又在门外探头探脑。这些天二人有事没事就往朱祁铭身边凑,不止牛三与蒋乙如此,就连徐恭都变得不那么严整了,偶尔也和众人一道讲些低俗的笑话。还有梁岗,与朱祁铭呆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二人身份的人乍见之下,还以为他们是师兄弟关系呢。
“嘿嘿嘿,殿下,讲讲松树堡的故事呗。”蒋乙扶着门框,把一颗头完整地伸进了门内。
霓娘撇嘴,“讲什么故事?殿下要跟着霓娘读书,二位大人总拉着殿下玩乐,这会耽误殿下学业的!”
牛三干脆一步跨进门内,“读书无趣,大家又不能外出,闷死人了!诶,殿下,咱们不如去膳房那边饮酒作乐!”
霓娘蹙眉,“这才刚用过早膳,岂能饮酒?”
徐恭的咳嗽声飘了过来,片刻后,门外就响起了徐恭与梁岗的轻笑声。
霓娘顿时傻了眼,“殿下,这书是读不成了,不如随霓娘去那边饮茶作乐。”
饮茶?想想唐代卢仝的《七碗茶诗》把饮茶之趣说得赛过神仙似的,朱祁铭却不以为然,他年少,不谙茶道。不过,既然那日霓娘将曲水流觞的游戏玩得颇为有趣,那么,她的茶艺也一定不凡。
一想到霓娘做事总带着目的性,肯定不会由着他这个王子虚度时光,朱祁铭便点点头。
茶室十分雅致,袅袅香雾与室外的烟雨浑然一色;烛火亮过黯淡的天光,映出了壁上数幅字画;嫩黄色的帐幔或垂或挽,透着朦胧的的诗意:三张茶几、一方琴案错落有致地摆放开来,留下的空间构成了一道奇妙的几何图形。
朱祁铭居上而坐,徐恭等四人分坐侧下。徐恭显得严整,梁岗带分潇洒,而牛三、蒋乙二人粗壮的身子临着小巧的茶几,显得违和感十足。
霓娘姿态优雅地做起了茶博士。“当年太祖洪武皇帝悯百姓疾苦,废团茶,改散发,开千古茗饮之正宗。”突然一顿,扭头看向朱祁铭,“殿下以往用的恐怕还是团茶吧?”
明太祖只为悯农,不料却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茶文化,从此以后,用开水冲泡茶叶的饮茶习惯流行开来,而添加了香佐料、制作程序复杂的团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朱祁铭年少,哪还记得当初在越府喝了些什么?只是记忆中似乎有茶饼的影子,于是,他便暗自道声惭愧。
霓娘将洁白晶莹的茶盏分送到众人身前的茶几上,流盼一番,袅袅婷婷回到朱祁铭身边。“清饮必用白盏,以衬茶色。殿下,您以往用的一定是黑釉盏吧?”
留在记忆里的依稀是黑釉盏的影子,朱祁铭有些尴尬。不料,那边蒋乙作出了更激烈的反应。
“我的盏中为何有根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