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安州州城的群仙楼,这个学名叫“勾栏院”的地方,方正颓然而坐,面色木然。
三名面带三分妖艳、七分清丽的女子朝他款款走来,朱唇、丹衣、赤幔、红烛,举目望去,入眼的尽是猩红的血色。
方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以往从不进风月场,即便那里有“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的绝世花魁。
可是,此刻大脑已被抽空,灵魂深处那片无尽的空虚,靠什么去填充!
只因一步踏错,便人神共弃,再也无法回头。
三道曼妙的身形飘然而至,莺声燕语动人心魄,脂粉香挥洒着魅惑的气味。方正突然呲牙咧嘴,痛苦的脸上写满了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远处响起一道细长的声音,若有若无,极易被旁人忽略,但在方正听来,不啻于五雷轰顶。
那是一道熟悉的口哨声,不消说,杀手追杀他的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顿时,三名妙龄女子被推翻在地,摇曳的帐幔被撕裂,“砰”的一声,在窗户的碎裂声中,方正跃入后院,解缰上马,策马拼命奔逃。
如今摆在方正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落入蒋乙等人手中,回京受审,惨遭凌迟重辟;要么落入杀手手中,做个孤魂野鬼。
或许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逃入荒野,隐姓埋名了此余生。
方正自南门出城,策马狂奔,良久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奔向早上的那片血腥之地,心中大惊,慌忙掉转马头,沿小道钻入疏密相间的山林中,舍了马,就想扒下身上惹眼的飞鱼服。
就在这时,牛三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回首望去,蒋乙堵住了他的后路。
他的前任上司徐恭领着小王子现出身来,眼神无比的冷漠。
徐恭与牛三将朱祁铭护在中间,一脸的戒备之色。
方正心中刚升腾起来的一线希望瞬间破灭,他的内心不再作无谓的挣扎,平静地等待好奇的人们去追问他们感兴趣的秘密。只是尚存一丝微弱的幻想:对方的说辞肯定十分的苍白无力!
“方大人,牛三最后叫你一次方大人。你数番演苦肉计,若计谋得逞,再留下几个受伤的校尉替你作证,回京后自然不会获罪;在给你开高价的人那边,也能交差。设下如此周详的计谋,真是机关算尽啦!”
“你凭什么下此结论?”方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若非蒋乙被抛入溪中意外醒来,故事的结局将会截然不同,而方正也不会提前逃离现场,这一切都是天意。但方正仍有些不甘心,他绝不相信自己早先的预谋已为牛三所洞悉。
“我当然不能未卜先知!”牛三将绣春刀插入刀鞘中,缓缓走近方正,迟疑片刻,又退回到朱祁铭身边。“不过,你是孤家寡人,谋害皇室宗亲,如此滔天大罪,锦衣卫何人敢与你同谋?你又岂敢谋及部属!”
“许多事须你亲自去做,你又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这就难办了。譬如,找两个身份不明的风尘女子伺候殿下沐浴,就是不想留下一点点痕迹;再譬如,那个贸然闯入浴室行刺的刺客,多半是那边与你秘密接头的人,被你藏在暗道里,巧的是,暗道离浴室极近,刺客见有机可乘,就急于立功,抢先动手,以至于坏了你的好事。”
“你说的好事是指”朱祁铭茫然问牛三道。
“殿下,方正自然是想别人在路上动手。在宅内动手,方正的嫌疑太大,若是出了人命,那条暗道就值得详查了,此事恐怕经不住详查!”牛三朝朱祁铭略一躬身,又转视方正,“你本想放走刺客,不惜演苦肉计掩盖你的意图,可惜,你的如意算盘被我打乱了。刺客一死,一时间无人出去传话,所以,你只得改变原定的行程,在州城多滞留数日,待与那边的人重新取得联系后再作定夺。”
朱祁铭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方正改变初衷是因为这层缘由!那么,第二次改变呢?
“于是,你开始疑心方某?”方正显然不愿做任何的狡辩。
“当然不是,身为下属,怎能轻疑上官!这只是我事后的推测而已。不过,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方设法支开我,昨晚命我率众赴镇边城做接应,刚出州城,我就获悉一条令人颇感意外的消息:昨日正午最先离去的百余人并未赴京报讯,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赶往镇边城打前站!”
“你如何得知方某说过派人赴京报讯这样的话?”方正忽然双目一亮,旋即重归黯淡。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对殿下悄声撒谎,牛三刚好离得近,耳朵又灵,侥幸听得只言片语。”
牛三无意间听见方正撒谎倒不足为奇,奇的是,他是如何得知打前站的锦衣卫的具体动向的?
方正似乎对此颇为不解,默然片刻,凄然一笑,“明白了,一定是卫王在镇边城那边布有耳目,探得消息后赶来给与你联络!离京前就有传言,说你是卫王的人,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牛三淡然一笑,“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说到底,谁的人最终不都是天子的人吗?”
这是承认还是否认?朱祁铭的大脑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一想到十叔王在暗中布局,就隐隐觉得自己的归程必将比想象的还要艰难,否则,十叔王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那边方正望着牛三,眼中闪过一道狐疑的光芒,“于是,你生疑了?”
“也不是。领军千户自有便宜行事之权,你对殿下撒的谎,直到今日凌晨,我还以为那是宽慰之言呢。可是,我得替殿下的安危着想,调往镇边城的百余人是常习刀阵的精锐,牛某总觉得不对劲,所以只能抗命,当即命副百户率众赶往镇边城,牛某只身返回州城,虽不敢入宅,却在墙外见到了一出好戏。”
“这出好戏的主角非霓娘莫属!”霓娘突然从林中现出身来,向朱祁铭匆匆行罢礼,随即冷冷望向方正,“你召来的那三个伶人十分怪异,像是习武之人,她们在宅院中往来无阻,比我还方便,这就不能不让人生疑了。”
“旁观者清啊!”牛三叹道。
霓娘没有理会牛三,双目仍紧盯方正,“霓娘想出门与大姐商议此事,你却极力阻拦,这就更加令人生疑了。在霓娘的记忆中,锦衣卫与锦云阁似乎从未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指不定是你们处心积虑,想做个便宜好人,故意滋事也未可知。”方正冷道。
“处心积虑如何,情出自愿又如何?”霓娘眼中浮起怒意,“自从昨晚殿下喊出‘住手’二字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霓娘盯视方正片刻,撇撇嘴,“一个明知自己身处险境的王子,最终还是把信任给了霓娘,并救霓娘于千钧一发之际,霓娘的姐姐,还有霓娘虽是女流之辈,却有侠肝义胆,不像某些人,人前人样、背后鬼面,尽使偷奸耍滑的龌龊伎俩,枉顾殿下对你的绝对信任!”
方正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面部开始扭曲变形。
“牛某没猜错的话,霓娘一走,你一定是惶恐不安,担心夜长梦多。”牛三接口道:“你不得不再变日程,劝说殿下及早启程。但估计那边的人手尚未完全到位,你被迫煞费苦心,支走神机手、弓弩手,还在途中打着使障眼法的幌子,假戏真做,只留下区区百人保护殿下,如此一来,你就以为胜算在握了。”
原来如此!朱祁铭终于明白了方正第二次改变主意的直接原因。
“只是,有些事你无法完全掌控。牛某隐伏于宅外,到了昨夜丑时,见到又一场大戏开场了。”牛三顿了顿,续道:“那三名女子越墙而去,武功似乎不低。直到此时,牛某才开始对你方正起了疑心!”
说到这里,牛三摸摸肚皮,突然岔开了话题,“没吃午饭,此刻饿得慌。”
那边蒋乙正听得兴起,见牛三想卖关子,当下就怒了,“好你个牛三,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醉鬼!”牛三回了一句,随即切入正题:“于是,牛某就悄悄尾随那三名女子。她三人先后去过五家客栈,黎明前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叫花千枝、史多的白痴,一番狐媚之后,问明了二人做事的人家和殿下曾经的落脚之处,又许下再次见面的日期,乘两个蠢货傻乐之际,出得门去,隐在窗外就想使暗器灭口,这个时候,牛某自然就成了黄雀。”
朱祁铭闻言,不禁暗中责骂荀家护院:你二人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恐怕至今还浑然不觉,不是白痴又是什么!
牛三又开始摸肚皮,瞥见蒋乙正翻白眼,就不情不愿地续道:“巧的是,徐大人与殿下身边那个什么爱臭显摆花架子的护卫也在客栈找人,咱们意外碰面了,一番合议之后,终于识穿了你方正的诡计!可惜,等咱们赶到宅院时,还是晚了一步。”
话可不能乱说,梁岗是本座的武师,哪是什么护卫!朱祁铭闻言不禁皱眉。
“那三名女子显然是奔着殿下曾经的落脚之地去的,其意图不外乎杀人灭口,想要抹去什么痕迹。这样的图谋本与你方正无关,可惜,你上了贼船,便身不由己,不得不应允人家额外的要求,你自以为聪明,殊不知仅凭此事,就会留下许多蛛丝马迹,还想事后全身而退,这可能吗?”
徐恭终于开了腔,毕竟是锦衣卫前主官,一番剖析入木三分不说,还捎带上了攻心战术。
方正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一脸的痛不堪言。
朱祁铭则是满腹疑惑。那股黑暗的势力想要去卢家村那边抹掉什么痕迹呢?
这是一道待解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