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你来干什么?快出去!”率先看向朱祁铭的是方姨,一路的跋涉、一夜的惊恐与牵挂令她形容枯槁,精神萎靡。一见朱祁铭,她近乎呆滞的目光倏然发亮,深深的担忧随之流露出来。
朱祁铭不忍细看方姨的面容,目光扫向堂上的主官、佐官二人,心中的酸楚化作愤懑。
曲判官见堂上突然多了一个小孩,拼命地挤眉弄眼,显然想将威仪挂在脸上,但那张脸显然无法承受凛然正气的重压,只能在徒劳的挣扎中扭曲变形。曲判官伸出一只手抓向桌案,却发现惊堂木远在乐知州身前。
乐知州此时眉眼低垂,似在阅读桌上的卷宗,但细察之下,会发现他在真寐假阅,此等公堂上就能见周公还不失态的功夫,没个十年八载的历练是学不来的。
喧哗声能催乐知州入梦,而骤然间的寂静反倒让他张开了眼皮。见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直直地望着自己,他懒得去抓惊堂木,动动嘴皮,扔下了一句口头禅:“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大胆!”曲判官盯着朱祁铭大喝一声,由于动作过猛,膝盖头碰到了桌案,脸上立马成了便秘相。
两班衙役抖起了威风,公明棍杵得砰砰有声,嘴上呼呼作响。片刻后见那小孩并未尿裤子,反倒饶有兴致地托腮看他们表演,当即泄了气,齐齐罢手定在了那里。
“不敢跪,跪了怕大人承受不起。”杵棍舞十分精彩,朱祁铭看得兴起,不料衙役却草草收了场,他颇为失望,这才意识到还需回乐知州一句话。
乐知州脸上一凛,困意顿失,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哈哈大笑。
乐知州的情绪感染了堂上众人,于是,笑声连成了一片,大家只当是一个痴儿不小心闯到了公堂上。
曲判官举手一招,胡海、耿大二人屁颠屁颠跑了过去,俯首听曲判官一番吩咐,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那边乐知州望着朱祁铭,陡然来了兴致,全然不顾公堂威仪,双手往前一摊,头搁在案上,嘻嘻笑道:“姓甚名谁呀?”
“不敢说。”朱祁铭陪上笑脸,眼睛盯住了乐知州头上的乌纱帽。
堂上又是一阵哄笑,这次连曲判官也乐了,咧嘴一笑,头上的乌纱帽一歪,差点滑落下来。他连忙正冠整衣,又将手一招,一个书手模样的人躬身小跑过去。片刻后,书手与胡海、耿大三人各自散去,胡海抛给丁二狗一个略带深意的眼神。
丁二狗悄悄垂下头,以隐藏无法收敛的得意神色,或许他心中正在盘算自己能得多少银子呢。
一切都似乎已在暗中敲定,只等“犯妇”签字画押了。
这时,朱祁铭淡然道:“我的姓是国姓。”
“天下朱姓者甚多,有何不便说的?”乐知州脸上的笑容散得干干净净,显得颇为失望,只是残存的兴致驱使着他继续发问:“名呢?”
“不敢说。”
一句话重复多次就不好笑了,朱祁铭自顾自地傻乐,别人却笑不出来,纷纷拿白眼扫他。
“我读书不多,只知道自己取名要遵从祖宗定下的规矩。头一个字好像在《诗经》里见过,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后二字便是我名中的头一个字。”言毕,朱祁铭朝方姨眨了眨眼,示意她放宽心。
都能子曰诗云了,这还算读书少?乐知州白了朱祁铭一眼,“不就是祁”就在这一刻,他浑身一震,喉咙似被噎住了,眼睛瞪得滚圆滚圆,头缓缓转向曲判官,而后者更是夸张,胡须在连连抖动,双目黯然无神,仿佛刚刚从惊悚的险境中脱身。
姓朱,名字中的首字是“祁”,天下无人胆敢如此起名,除了皇室宗亲!
而且,这男孩若所言非虚,那么,他必是永乐皇帝的重孙,与当今天子是未出五福的近亲,至于亲到何种程度,只须问问他名中第二字即可知晓。可是,二人岂敢发问!若问明了第二字,就等于对方彻底亮明了身份,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了。
这男孩与“犯妇”对过眼,又打过招呼,显然是熟人,若说男孩是皇室宗亲,那么他怎么会孤身在此,且与穷乡僻壤的村妇相识呢?
心中疑窦丛生,有赴紫禁城查验的强烈冲动,但冲动终究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一旦男孩皇室宗亲的身份得到确认,今日堂上颠倒黑白的一幕必将直面朝中重臣的审视,或许还要直面天威,那可是不堪承受之重!
朱祁铭的目光转向衙役,衙役都是文盲,无人有知州、判官那样的心思,故而个个都在茫然它顾。
“知州的品秩是从五品,判官的品秩是从七品,二位大人一生之中或许有那么两、三次机会入京朝觐天子,过金水桥,入左右掖门,可见奉天门外有片丹墀,那是御门听政的地方,二位大人上不了丹墀,能远远望一眼,遥对天子行叩拜礼,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撇下惶恐中的知州、判官和恍惚中的衙役而不顾,在丁二狗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朱祁铭扶起一脸茫然的方姨。
反了!众衙役心中方生怒意,眼见知州、判官大人全无喝止之意,便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乐知州、曲判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寒意直透骨髓,不得不拼命开大脑洞,仔细过滤朱祁铭带给他们的每一缕讯息。
连地方官员都只能远观的地方,这男孩却曾身临其境,好像还不止一次,那么,他的身份还用质疑吗?
“犯妇”曾叫他“小明”,明?鸣?
铭!
乐知州、曲判官心中骇然,只是尚存一丝疑惑:他不愿表露身份,似乎留有余地,只想彼此心照不宣,那他开出的条件必定相当的苛刻!
“这不是卢家村无恶不作的丁二狗吗?今日遇上两位青天大人,算你倒霉!”朱祁铭向丁二狗投去鄙夷的一瞥。
这一瞥宛如一记迅雷,将看似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盟猛然轰碎,流毒千年的酱缸文化沉渣泛起,顿时,厚黑学在大堂之上出现了变异,惶恐中的曲判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施展他的断尾求生之术。
“来人,将危害乡里的丁二狗拖下去!”
几名显然是曲判官心腹的衙役从内堂涌出,丁二狗还沉浸在数银子的美梦之中,突闻断喝声,已是颤栗不止,又见两个威猛的衙役朝自己扑来,如饿虎取食一般,当即白眼一翻,吓得如同一堆烂泥瘫在地上。
朱祁铭的目光扫向胡海、耿大二人。二人似乎从丁二狗的下场中意识到了什么,冷汗突然从脑门上冒了出来,尽管脸上还残存着一丝唬人已久的威风,却依然禁不住上下牙之间没完没了地打架。
“听家里人说起过上表一事,不知何意,不如找个日子试一试。”
朱祁铭的语气显得不咸不淡,但在堂上主官、佐官二人听来,无异于力愈千钧。
向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上表?若把今日之事捎带进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旦上达天听,何止是搭上两顶乌纱帽那么简单!
乐知州狠狠瞪了曲判官一眼,后者立马盯住胡海、耿大二人,眼神无比冷漠决绝。“来人,将胡海、耿大拖下去!”
两班威武的衙役隐隐觉得堂中小孩的眼神带刀,碰不得,纷纷低首垂目,生怕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一名衙役匆匆入内禀道:“三人已畏罪自尽。”
又是未审先判!朱祁铭咬咬牙,懒得再看曲判官一眼,反正此人官运已经到头了,今日之后,乐知州还想做官的话,断然不会容忍曲判官继续擅权。
但朱祁铭觉得州衙做得还不够,似乎还缺点什么。“鞑贼入寇,许多难民逃至保安州,当时,保安州大小官员何在!这位方姨自家生计艰难,却咬牙收留了六个孩子,她才是在代天子抚民!不料今日竟成了州官口中的‘犯妇’,看来,保安州山高路远,天威弗及啊!”
乐知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支走堂上所有的衙役,脱下乌纱帽,径直走到方姨身前跪地磕头,将不明就里的方姨吓了个半死。
朱祁铭看着磕头者的丑态,暗道:本座誓将让方姨成为一品诰命夫人,到了那时,你回想起此情此景,一定会感到无比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