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过杨洪之后,朱祁铭心中留存了几道待解的疑团,故而对搅动北境风云,促成一场大规模会战的期待感也随之有所淡化。许多事一时间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他告诉自己不妨缓一缓,让时间去做验证。
这日天晴,欧阳仝领着越府良医所的数名良医从京中来到了朱祁铭的营寨,这让朱祁铭喜出望外。离京时太过匆忙,来不及招齐已散去了一大半的良医,而今离大战或已为时不远,军中岂能少了良医!
而且,欧阳仝的到来可助朱祁铭了却一桩心愿:有欧阳仝做媒,石峰与那个叫阿香的姑娘何愁不能早日成婚?
嗯,欧阳仝就是最好的“媒婆”!打定主意,朱祁铭令石峰率领他的一千六百名骑兵,备下厚礼,随欧阳仝浩浩荡荡开往阿香所在的村庄,去说亲并趁机显摆一番。
待欧阳仝、石峰上路后,朱祁铭领着数百名参与过龙门川血战的老兵前去墓地祭奠那些殉国的勇士。
墓地在龙门川东岸,离营寨三十余里。当年的木牌早被朱祁铭派人撤掉了,换上了石质墓碑。扫去积雪,墓地上不见荆棘和枯萎的杂草,整整洁洁的,还留有纸钱烧过的残灰,看来,此地常有村民前来祭扫。
朱祁铭颇感欣慰。岁月无情,京中的人或许早已淡忘了那些死国难者,但淳朴的村民显然没有忘记曾舍命保护过他们的勇士。
他在墓地前深深鞠了三躬,眼看着老兵分头在那里焚香烧纸,摆放祭品,并与地下的人展开阴阳对话,他不禁感念动容。
说到底,开疆拓土也好,保境安民也罢,最终都得靠千千万万勇士去做殊死的搏杀,而只有亲历过血战的人才能深知,勇士难得,他们并非俯首即是的世间凡品,值得生前善待、死后追思!
朱祁铭离开墓地,走到当年的战场附近举目四顾,依稀记得前方有片树林,而今却消失在了茫茫雪景里。对了,身前的方寸之地,正是自己与蒋乙、石峰,还有无数军士血战瓦剌巨汉的地方
但闻急骤的蹄声一路移来,来人中竟有欧阳仝!待离得近了,欧阳仝翻身下马,撇下随行的十余名护卫,快步至朱祁铭身边。
“殿下,石峰的亲事说定了,村里的耆老和阿香的父母听说咱们是当年血战鞑贼的那只军队,便爽快地答应了亲事,定于年底前成婚。哦,有人在打探军中是否还有未婚的军士,看来,附近十里八村应有不少待嫁的女子!”
“这里民风淳朴,一帮未定亲的人能在此娶妻,太好了!”朱祁铭笑色一敛,“数千人日后少不得要在腥风血雨里闯荡,能活下来最好,万一殉国,咱们有足够的财力优养其遗属。”
欧阳仝点点头,“村中耆老听闻殿下年不及弱冠,大感好奇,无不想一睹殿下的真容。”
朱祁铭一怔,“你们该不会是报出了本王的名号吧?”
“殿下放心,在下等人都称您是一位大将军。”
远处飘来清脆的蹄声,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红色的披风映在金色的阳光下和洁白的雪色中,分外夺目。
在距这边约半里远的地方,那匹枣红色的骏马缓缓停下,马背上的红衣人直直地望着这边,再无任何动静。
赛罕?朱祁铭愣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而后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快步回到墓地前,跨上战马,朝红衣人奔去。
两骑人马汇在一处,赛罕调转马头,绕过山坡,朝东方一片开阔的雪原奔去。
一边是银甲、白马,一边是红衣红马,两道对比鲜明又色彩搭配的人影在雪浪上竞逐,似天公在此泼墨,描摹出一方灵动的风景。
两点人影渐行渐缓,终于停在了雪原的尽头,背对着枝叶纷披如缕缕白发一般的雪林。
朱祁铭望了赛罕一眼,撇开成见,他不得不承认,赛罕的姿容即便与夕瑶妹妹相比,也不遑多让。
胡扯!一个鞑女,岂能与夕瑶妹妹相提并论?朱祁铭断然挥去脑中突然浮现的荒唐意念。
“你要启程啦?”此言一出,朱祁铭顿觉自己有点言不由衷。
“我想做个大明人,不想回去。”赛罕眼中的刁蛮、狡黠劲全然不见了,代之以淡淡的落寞,“回去后,长兄逼我嫁人,嫁给一个部落首领,一个声名狼藉的臭男人!”
又是政治婚姻!朱祁铭没想到草原枭雄也先也爱玩这套游戏,于是,他给赛罕投去同情的一瞥,觉得她此刻的装扮、姿容、言谈与大明的世家女子并无二致,若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在赛罕身上,多了份率真。
扭头极目远望,在雪原的另一个尽头,依稀有袅袅炊烟升起。他早已背叛了十日前的初衷,不愿再去期待一场注定难以驾驭的大战的来临,杨洪尚未赢得他的绝对信任,若鞑贼大举入境,失去了宣府守军的应援,自己的五千人马凶多吉少,届时无数村民恐怕也会为自己一时的冲动殉葬。
还是劝赛罕赶紧回去吧!
“万万不可滞留于大明!你那个长兄必是日日引马南望,你暗藏于此会给他留下兴师的堂皇借口,而大明皇帝显然不想授人口实。别忘了,这里还有许多无辜的百姓,你不能让他们为你的任性遭受任何不测!”
“此事让你为难,是么?”见朱祁铭不应,赛罕移目盯住了他头顶上的那束红缨,“有朝一日,你会与我长兄兵戈相向么?”
朱祁铭默然。
赛罕不再看朱祁铭哪怕一眼,“那天你说,‘显赫的身份其实更易招祸’,此言何意?”
朱祁铭有种预感,瓦剌如今绷得极紧的对外张力一旦遇阻,将会产生巨大的反噬力道,也先家族多半会以惨淡收场,为他的野心爆棚付出沉重的代价。但他不便明言。
事实上,两年后,瓦剌进犯大明以失败告终,退回草原后,其内部按捺已久的矛盾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先是也先杀了脱脱不花,继而阿剌知院再杀也先,而也先家族也随之遭受了灭顶之灾。
“你不是不愿嫁给那个男人么?那便寻机远离瓦剌军营,在某个宁静的地方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赛罕定在那里似在凝思,良久后幽然道:“我要走了,此时便去召集随从。驾!”
但闻蹄声骤起,枣红骏马一路加速,终于如风驰电掣一般狂奔起来。
“我知道,吕姐姐终有一日会成为越王妃,我为她祝福!但你要记住,在草原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日日守望的女子,她的心永在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