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通往东阁的甬道上,耳听宫女低声议论着乾清宫的那场风波,许多碎片化的讯息陆续传来,慢慢拼凑,构成了一幅残缺不全的诡异图案。朱祁铭心一沉,步态渐趋迟缓,心中有份怪异的感觉,像内园的春意那般,隐隐约约,欲露还休。
方才为顺德公主的婚事出头,意外地说动了皇祖母、皇上,这事若搁在以往,那他一定会感到无比得意,倍有成就感,可是,此刻他却只有茫然。
内心深处似乎被植入了某种异物,让一切的快意都显得那么的勉强。
“祁铭。”
身后传来常德公主的呼唤声,语气甚是轻柔,若非回头看清了来人面容,他还以为是顺德公主的声音呢。
朱祁铭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方才浮现出的怪异感觉悄悄隐去。他担心常德公主再次要挟自己,方才已经冒过一次险了,要不是自己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姑母的往事,自己的承诺恐怕很难兑现,要是那样,事后还不被她奚落个半死!
再说,自己一个小孩,总被常德公主逼着像大人那样行事,难免有闯祸的时候。
凭她的那份胆量,说不定会胁迫自己在紫禁城到处上房揭瓦,至于闯下的祸她是否兜着,那得看她乐不乐意。
惹不起,躲得起!朱祁铭冲常德公主勉强飞了个笑脸,快步逃向东阁。
不料常德公主后发先至,抢先一步进了东阁,腰间禁步发出凌乱的响声,显示她已顾不上姿态优雅了。
“祁铭,到乾清宫去见见皇上吧。”
对着常德公主清澈的双眸,朱祁铭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到乾清宫去惹祸?亏你敢想!
东阁内的宫女在常德公主的示意下匆匆退去。
“祁铭,午后乾清宫出了大事!宫中盛传内外臣借你遇刺一事做文章!”常德公主扭头瞟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想乘机安插各自的心腹,此事引起言官不满,言官强闯乾清宫进谏,动静好大!好在这场风波被皇祖母平息了下来。”她的面色、语气都透着真诚,似乎并无为难人的意思。
朱祁铭闻言暗自一惊,皇室公主背地里议论朝政那可是犯大忌的!转念一想,常德公主身份特殊,暗地里对着自己这么一个小孩嘀咕几句,又有何妨!
继而心生疑惑。他虽年幼,但读史颇多,对官场权谋还是略有了解的,内外臣想做未做的事,言官凭什么抓住发难?这不合史例呀!
“言官也不便风闻言事吧?”朱祁铭坦露出了心中的疑惑。
“今早皇祖母训斥了母后,母后便与吴太妃起了冲突,此事闹到了前朝,被言官拿来说事。”常德公主显得很是难为情。
朱祁铭大感诧异,常德公主连这样的话都说给自己这么一个紫禁城的匆匆过客听,是因为天真,还是根本就没把听者当外人?冲着她的不见外,朱祁铭又给出了一个笑脸。
他的笑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心念蓦然回到了自己的诡异经历上,隐去的怪异感觉倏地再现。小孩的心事本不重,即便是劫后余生,在脑海中留下的印记也在若有若无之间,但常德公主一番话似乎将那藏得极深、若有若无的印象化成了影像,让那副刚刚拼凑出的图案不再残缺不全、模糊不清,而是十分完整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顿时,伤感如潮水般袭来。
想到自己惊魂未定,遇刺一事便被人轮番借用,心中隐隐泛酸。
内外臣的私心固然可恨,但此案的元凶才是他真正痛恨的恶人。可是,元凶呢?难道皇祖母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吗?
颓然入座,恍惚中差点坐空,幸亏伸手扶住了椅背,这才没摔在地上。
“祁铭,你怎么了?”
常德公主的关心是真的,他心中难受也是真的,此刻,他很想回到父王、母妃的身边,回到越王府,即便是府中那个令他时时纠结的学堂,如今看来,也如一片乐园。
“我想回家。”
常德公主脸一沉,急道:“不许你走!你身上有一大堆的谜团,刺客是谁?为何要害你?谁杀了刺客?等这些谜团解开后我才放你回去!”
顺德公主一步迈了进来,禁步发出的响声十分悦耳动听。“祁铭恐怕要长住宫中了,等哪天你为彤妹妹求个好姻缘,她才会放你回去。”
一向落落大方的常德公主脸上终于飞起了红霞。
“讨厌!”
朱祁铭对二位堂姊的闺闹恍若无闻,脑中只闪动着常德公主抛出的三道疑问。
“刺客是谁?为何要害你?谁杀了刺客?”
从昨晚到现在,皇祖母似乎对自己少了份承诺,尽管她表示过“无暇做主”的无奈。
心事一旦被翻出,便会带来执念,找出真相的执念像一把火烧在心中,越来越旺,令朱祁铭焦躁不安。
“祁铭时隔一年再次入宫,不料此番却不寻常,竟在前朝、后宫掀起了狂澜,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常德公主从娇羞中游脱出来,凝眸发了一番感概。
顺德公主一怔,紧闭朱唇,不敢出言相应。
朱祁铭的心弦再次受到撩拨,执念如弦上之箭,势在必发!
那么多傲视天下的风云人物,那么多的饱学之士,难道竟无一人对惊天大案上心?而无比睿智的皇祖母,窥破此案真相有那么难吗!
撇下一脸愕然的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朱祁铭朝清宁宫正殿飞奔而去。
正殿中空无一人,门外也只有冯铎一人值守。
他虽然急着找皇祖母问个明白,见此情景,却也不敢贸然四处乱闯。
正当朱祁铭越来越烦躁不安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询问声。
“太皇太后在吗?”
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年近三十的中年美妇袅袅婷婷站在门口,温婉的神情中夹杂着一分哀怨。
“回吴太妃,太皇太后此刻不便见您。”冯铎躬身道。
吴太妃?朱祁铭心内一动,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太妃曾多次派人给自己送赏,此时蓦然一见又倍感亲切,便不由自主地举步走向门外。方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劝止声。
“殿下留步!”
回首望去,朱祁铭依稀记得那女子是去年奉太后之命,赴越王府送赏的红蓼。红蓼为何突然现身于此?对此,他无暇思量,一见红蓼焦急的神色透着善意,便飞快地盘算自己方才的举止是否失当。
再看门外时,吴太妃望着他温和地一笑,似刻意回避一般,转身匆匆离去,把一脸无奈留在了朱祁铭眼中。
直到此时,朱祁铭才想起了母妃的叮嘱:紫禁城内,对静慈仙师与吴太妃二人,母妃可见,他却不能见。
再联想到咸熙宫与福安宫之间种种失和的传言,朱祁铭顿觉心头一紧,脊背上直冒冷气。
这风云诡谲的紫禁城远非安宁的越王府可比,置身其中,容不得你心烦意乱而致疏忽大意,一旦行差踏错,必将为自己一时的走神付出终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