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后宫里的数桩喜事,皇上心情大好,踏着暮色来到咸熙宫问安,却见皇太后勉强端出了一副笑脸,眉眼间难掩嗔怪之意。皇太后挥退了所有的内侍、宫女。
“太皇太后生前把祁铭托付给哀家,哀家便是祁铭的看护人。数年前皇帝命他外出寻药,哀家念及彼时大家都还年少,便不愿多嘴。可是,如今皇帝又自行决断,命他赶赴北境,莫非皇帝以为这后宫之中并无皇太后其人?”
在皇上的记忆中,皇太后这是首次干预天子的决断,所依据的理由令人无可辩驳,她的确是朱祁铭的看护人!故而皇上也得给自己的决断找个让人无可质疑的理由。
“军情紧急,廷议时便已议决,事发突然,儿子来不及告知母后。”
门外秋风正劲,捎来了一分寒意,再过二十余天,紫荆城就将送走晚秋,迎来寒冬。而此刻室内摇曳的灯火映着皇太后几乎凝固着的目光,良久之后,那双目光里闪出敛着怒意的寒芒,一眼望去,令人顿生严冬提前降临的错觉。
“吕氏的事不好收场,皇帝不愿严查此事进而损及周家,也不想因一件所谓的‘小事’而责罚后宫中人,又不能给越王一个交代,心中便有道梗过不去,加上后宫妃嫔的一番胡言乱语令天子不快,皇帝心中梗上加梗,于是,让越王远赴北境,眼不见为净。是这样的么?”
皇上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倏然暗淡下来,“母后不必过问朝政,儿子命他率军开赴北境,这是对他的信任。”
“让他率区区数千人马赴北境冒险,这是信任?若皇上果真信任他,何不让他率数万精兵威震北境?说到底,皇帝是受人蛊惑,忌惮他的敢作敢为!”皇太后幽然长叹,“哀家本不想预政,但皇帝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哀家夜不能寐。社稷有难,身为天下至尊,皇帝理应分清轻重缓急,浙闽一带的叛贼、北方的瓦剌都有可能要了大明的命,一旦局势失控,不单是紫禁城里的人,满天下的朱家皇室宗亲都有可能在劫难逃!这个时候,一个敢作敢为的越王本是社稷之福,皇帝要懂得珍惜!莫说越王行端影正,无可挑剔,即便他真做了什么不堪之事,皇帝也该有容人之量呀,值此社稷危难之时,岂能为了一点枝节小事而自毁栋梁!”
皇上恍然起身,他自己也不清楚此举是出于恼怒,还是源于心虚。“天子有大防,朕不可不察,请皇太后谨守规制!”
“大防?”皇太后也站起身来,“皇帝不妨仔细想想,当年靖难的永乐皇帝是何身份?而今越王只是一个袭位的亲王,有何资格觊觎大位?他像个野心勃勃的人么?若说有人觊觎大位,算来算去,最有资格的莫过于郕王!”
郕王?懦弱、终日无所事事的郕王哪会有什么野心?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对朕有半分的违逆之举!皇上对皇太后的疑心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气话竟引发了皇太后这么大的反应。
皇上入座,“儿子也没让越王赴藩呀,让他驻留于宣府,那里离京城不远,遇大事可急召他入京。”
皇太后面色一宽,缓缓落座,“亲亲之德、兄弟之义须用心维护,皇帝屡伤越王之心,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有些事越王嘴上不说,不等于皇帝不该为他做点什么。”
皇上凝目,“儿子不便命人追查吕氏遇贼一事,再纠缠此事会让大家都不高兴。周妃又想让她的妹妹成为越王妃了,儿子想了想,觉得如了周妃所愿,这对越王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厚待。”
皇太后一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不可见到越王时生出一番心思,见到周妃时又生出另一番心思来,皇帝心中要有定数。这个时候立周妃的妹妹为越王妃,越王会怎么想?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室?哼,周妃真会挑时候!有些事是需要冷一冷的,即便要立蝶周妃的妹妹为越王妃,也得等吕氏回家后,由吕家亲口说出另嫁之意,让越王死了那条心呀,皇帝岂能一意强为?皇帝可以善意劝说越王,但他的婚事终须他自己做主,皇帝也好,哀家也罢,都不可对他用强。”
“儿子说过,如今不便追查吕氏遇贼一事,既然如此,谁知道吕氏身在何处,何时回家!”
“那便让此事冷一冷。”皇太后咬咬牙,“还有那个喜宁,他谋害越王的证据确凿,留着他等同于让天子替他揽住是非,越王和满朝文武会如何思量此事?”
尽管皇太后今日明言预政有违祖制,但皇上并未做出过激的反应,毕竟是自己的母后,一席话是非对错姑且不论,其善意还是不容质疑的。他本想撇开令他头疼的麻烦事,转而与皇太后谈谈宫中的喜事,却见御前内侍急急闯了进来,说冯铎回到了京中,有急事禀奏。
“莫非越王遇到了麻烦?”皇太后赶紧起身催皇上,“皇帝快去忙正事吧,不用在此陪哀家。”
离了咸熙宫,找来王振与四名阁臣,皇上在雍肃殿接见了冯铎。
“启禀陛下,越王有意将两千京军归于越府护卫军名下,但京军不服号令,且户部官员一路上与看守各处仓库的官吏接洽不顺,粮草不济,故而越王说,等万事俱备后才率众开赴北境。”
闻言,曹鼐略加思量,率先进言:“陛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越王言之有理。当年越王年少,以亲王的身份号令天子亲军,别人不会多说什么,而今越王已成年,一个成年亲王号令京军,难免会落下是非口实。故而为今之策,不如把两千京军划归越府护卫军序列,越王自可名正言顺地号令他们。”
次辅陈循则虑及到了战备仓储应急时的隐患,“启禀陛下,户部派官随行,携带户部文书尚且无法让北境诸仓为越王部属适时供给粮草,若遇大战,又如何能让它们快速应急,不误战机?或许越王放出话来,本意是想提请陛下召户部、兵部众官速议此事,详查整个北境的仓储,以备不虞!”
皇上的思维还停留于方才与皇太后对话时的状态,此刻只想给朱祁铭提供方便,怎么省事就怎么了结此事,不料这一省事不打紧,竟生生错过了朝廷就战备应急机制自我纠错的机会,给日后的大战埋下了取败的祸根。
“何必如此麻烦?朕即刻下旨,将那两千京军划入越府护卫军序列。还有,速命人从京中和宣府调运粮草至龙门卫,沿途之需朕自会着人料理,战马、兵器、给养等诸事,越王凡有所请,朕无不准!”
皇上今日的表现与那日廷议时一比,简直判若两人,对冯铎的奏请几乎是给予了最爽快的回应,还事无巨细地关心起越王一行的食宿用度来,这让阁臣、王振颇感意外。陈循放心不下北境战备仓储的事,正待再次发声提醒皇上,那边冯铎却抢先开了口。
“启禀陛下,还有一事,匠役修葺龙门川一带的营寨须费些时日。”
“那便让越王原地驻留,待修葺营寨事毕后再赴北境不迟。”皇上转视阁臣,“你们连夜与兵部、五军都督府商议两千京军的归属一事,从速拟旨。”
“臣遵旨。”
陈循见皇上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料皇上对北境仓储一事已有主见,便不再多嘴,随其他阁臣躬身告退。
冯铎随阁臣离开雍肃殿,他不敢在京中稍作滞留,得到敕书后连夜启程,以便尽快赶往朱祁铭身边报讯。
皇上仍坐在雍肃殿内深思,独留下王振近侍。
“朕想让喜宁伏诛,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皇上淡淡扫了王振一眼,目光有些异样。
王振巴不得喜宁尽快伏诛,省得朝中百官再去打“移祸江东”的主意,不时把他这个内相架在火上烤,但皇上的语气里分明有试探的意味,王振可不能把话说死。
“唉,看在喜宁近侍陛下多年的份上,当初老奴硬着头皮出面替他说话,陛下也厚待于他。可如今那些罪证明摆在那里,此案总悬着,终归是个麻烦。”
皇上盯视王振良久,“郕王说,有人在议论喜宁一案事有蹊跷,朕不知越王心意如何,若草草杀了喜宁,越王未必领情。”
王振抬起头,从容忘了皇上一眼,“郕王此言许是在替陛下着想,不过,老奴总觉得此案悬着始终都是一个麻烦,老奴在想,莫非越王想见见喜宁?依老奴看来,他们还是不见为好,喜宁人在狱中,是死是活都该由天子定夺,还关越王何事?”
皇上淡然一笑,“不是有锦衣卫看守么?先生多多留意此事。”旋即脸色一沉,凝目而思,“先生言之有理,此案悬着终归是个麻烦,明早朕亲往刑部大牢看看,先生命人传郕王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