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阁臣、英国公、王振在不由自主的状态下偶尔往前移动一小步,故而众人越来越靠近朱祁铭,在朱祁铭身前排成了一个弧形的队列。连郕王也撇下顾忌,往朱祁铭这边悄悄移动了几步。
朱祁铭不愿享受众星拱月般的待遇,他不时往后退步,可身前的那些人如影随形,总在不知不觉间移步调整间距,近距离把他半围在中间,到后来,朱祁铭索性放弃了保持距离的尝试。
“放眼瓦剌的东西两侧,女真无疑是其最后的兵源地,瓦剌如此急不可耐地扩充兵员 ,意图何在?”
邝埜眉毛一拧,惊道:“瓦剌铁骑东西纵横万里,未遇敌手,对付其它各邦,瓦剌的现有兵力绰绰有余,犯不着远赴海西掳人。瓦剌急于裹挟附庸军,只有一个意图,那便是补足南侵我大明的兵员缺额!”
朝中确有不少人根本就没想过大明与瓦剌终有一战,有些人倒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大战临近的鼓角声,但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大战并非完全不可避免。整个朝堂之上,把“大明与瓦剌终有一战, 且战事迫在眉睫”挂在嘴上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可是,经一群内外官与一名亲王短暂对话之后,大战的阴云便密布在了众人的脑海中。
与瓦剌开战,这始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沉重话题!
“也先北极海滨,不会在那边滞留太久,想必这个时候瓦剌铁骑早已到了大同、宣府附近,故而眼下廷议女真那边的防务毫无意义,且防无可防!大明最该留意的是大同、宣府一带的鞑贼动向,瓦剌人试探清楚之后,会消停一阵子,而后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大举南犯!”
众人附耳悄悄议论起了大同、宣府一带最新边情,议来议去,还真的察觉到了鞑贼意欲越境试探的蛛丝马迹,于是,他们撇下朱祁铭,聚在一起热议个不停。
乘这当口,郕王给朱祁铭递了个眼色,朱祁铭举步朝窗边走去,与郕王错身时,他短暂驻足。
“越王,你想见到喜宁?”
“不错。”
“你恐怕见不到喜宁。不过,有人听说过喜宁的一些秘事,你不妨见见此人。”
“谁?”
“庞哲!”
朱祁铭很快就离开郕王,走到窗边匆匆打量几眼窗外的秋景,然后回到原地正身肃立。九卿那边无人留意他方才的举动,他们不知为了何事争得面红耳赤,连王振也在与人争论。
皇上回到了雍肃殿,争论不休的人们赶紧住了嘴,重新排好序班。
皇上的眉开眼笑,气色极好,脸上泛着久违的红光,扬起手就想当众宣布宫中的喜讯,目光触及朱祁铭的身形,那丝笑意瞬间僵在了皇上脸上。他当然对秦惠嫔的清白深信不疑,但宫中妃嫔的胡言乱语还是在他心头扎下了一根刺,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摆在他面前:朱祁铭已然成年,是无数女子暗中倾慕的对象,这些女子中恐怕也有天子的女人!
等回到御座上落座后,皇上又是一脸的凝重。
对皇上的冷脸,朱祁铭根本就不怎么在意,心里有道冷静的声音在提示他:当初那个小王子早已远去,而今的越王似被几道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于不知不觉中,与天子渐行渐远。
王振迅速转身面对皇上,十分罕见地当众发声议政:“陛下,臣以为,女真那边的战事已成过往,也先多半移师到了大同、宣府之北。数日前,宣府那边有警讯传来,说有大队鞑贼越境劫掠,就怕是也先部属在有意试探。陛下,宣府的防卫虚实万不可让瓦剌人窥出!”
邝埜一脸的诧异:这是我的词呀!
皇上一怔,随后只须瞟王振一眼,脸色便迅速宽缓了下来,“先生可有良策?”
王振有片刻的迟疑,“为今之计,宜遣军进剿。”
“先生是说派京军进剿么?”问话时,皇上的目光定在朱祁铭脸上。
“启禀陛下,何必舍近求远?越府护卫军驻留在密云,想必眼下已在回京途中。当年越王曾在宣府一带征剿过鞑贼,轻车熟路,不如让越王择日启程,于中途召集返京的越府护卫,开赴宣府见机行事。”
朱祁铭暗自咬牙,他也懒得看王振一眼,只是心底还是猛然沉了一下,隐隐觉得与夕瑶妹妹的婚事恐怕会被搁置下来。
原本是来打打酱油的,这下倒好,只因善意地“闲聊”了几句,便给惯于务虚的廷议添加了一些实质内容,而自己简直就是自讨苦吃,指不定将会成为首赴国难的急先锋,真是见活鬼了!
“万万不可!”首辅曹鼐出班,“陛下,今非昔比呀!眼下贼势愈来愈盛,越境劫掠的不再是小股鞑贼,故而边塞守军无数,却只能依托城堡自保,遇鞑贼鲜有守军敢贸然离城出击。越府护卫军只有三千余人,在开阔的旷野中一旦遭遇倍于己的鞑贼,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振历目扫视曹鼐,“不必危言耸听!当年越王年少同,尚且能全歼入寇的鞑贼,而今越王已成年,难道智勇反而不及当年不成?何况宣府边军无数,可随时为援!”
废话!本王调得动边军么?依边军的尿性,即便是天子亲征,他们也多半不敢离城出援!朱祁铭心里直想骂娘,神色倒还平静。
邝埜出班,“陛下,亲王率众出征,此举毕竟不合规制,还请陛下三思。”
“无妨!”皇上显然早已有了主意,“当年越王数次率军出征,已开了先例,既然开了此例,那便让它开着吧。越王,你即刻回府,吩咐一番,明早启程。朕给你加派两千人马,由冯铎出任监军太监。”
朱祁铭躬身施礼,连“臣遵旨”这样的话都未留下一句,便转身出了雍肃殿。
回到越府,他吩咐唐戟传令下去,除留下一小旗护卫看守越府外,其余人赶紧收拾行装,只待明早启程。
来不及用晚膳,朱祁铭避开王城外别人暗布的耳目,乘一辆破旧的马车直奔灵霄宫而去。
来到灵霄宫门前,已是暮色四合,西天一缕残霞,东边一弯月牙,辉映着一片寂寥的天空,心中有分怅然,像周遭的暮色一样,愈来愈沉。
凌虚道长出了门,依然没个好脸色。
尽管心情糟糕透顶,他还得端出一张笑脸来,“道长,本我相见夕瑶妹妹。”
“不行!”凌虚道长连连摇头,“哪能妹妹、妹妹的由着你叫,往后可得开口了!”
“只见一次。”
“一次也不行!吕姑娘就是太迁就别人了,这才让别人不懂得珍惜。贫道把话说在这里,行纳采礼之前,你别想见到她”
“我想出一笔银子修缮灵霄宫。”
凌虚道长仍在喋喋不休,闻得此言,立马顿住了,“这样啊,便宜殿下了!”
脚步声响了一路,凌虚道长推门而入,门内已是灯火通明。头上的弯月主宰着夜空,洒下淡淡的清辉。